9.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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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宵寒的心脏蓦地跳错了一拍,甚至顾不上失礼,错愕地盯着元泰帝:“陛下?”

    什么玩意!这也太荒谬了!

    他跟傅深三个月前还在早朝上对骂,全京城都知道两人互看不顺眼,皇上为什么突然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

    “傅家一系,在北疆根深蒂固,已成心腹之患。”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顷刻间让严宵寒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不用多说,赐婚的前因后果自动在他脑海中连成一线:难怪京城中忽然有流言出现,难怪方才太子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一切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皇帝对傅家忌惮看来已非一朝一夕……那傅深遇刺受伤回京这一系列事件,是否也是计划的一环?

    不,不对。刺杀的首要目的是置于死地,傅深受伤未死才是意外。赐婚的不确定性太强,对傅深的控制作用更是微乎其微,这明显是个临时起意的决定,反倒更像是顺势而为。

    但是也不能排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可能。最关键的是,“傅深是断袖”这个流言,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方才太子向朕献策,据说坊间传闻傅深爱好殊异,正好可以借赐婚的机会,将北燕军与傅家的联系完全断开。”

    太子孙允良,他与傅深有什么深仇大恨?

    严宵寒慢半拍地想起来,似乎太子当年想纳傅深的妹妹为太子妃,由于傅深坚持不让步,太子被傅家婉拒了。

    这事他向元泰帝禀告过,元泰帝应该也明白太子这条计策中有多少私心。但是比起挟制傅深,这点私心在他眼里或许不值一提。

    元泰帝话锋一转:“此计可行归可行。但傅深走后,谁能接替他坐北燕统帅这个位置?”

    “太子举荐杨思敬,”他摇摇头,似乎觉得好笑,又有点无奈,轻飘飘地说:“到底是年轻,心思也浅。”

    严宵寒简直要被这父子俩气笑了。杨思敬是杨皇后兄长的儿子,太子的表兄,因皇后之恩受封从三品右九门卫将军。傅深再落魄,也是颖国公府嫡长子,朝廷一品大员,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靖宁侯。杨思敬算什么东西,一个恩荫上来的纨绔,真当北燕军二十万铁骑都是死人吗?

    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能想出这种下作手段残害功臣。一想到这样的人未来要成为皇帝,如何不令人心寒。

    元泰帝继续道:“朕不愿让傅家坐大,但也无意自毁长城。北燕铁骑是大周的北境防线,鞑柘之患未平,贸然更换将领,恐怕会动摇军心,需得缓进。朕思来想去,你久居京城,也该挪动一下了。”

    刚才还在心中暗讽“杨思敬算什么东西”的严大人顿时落到了同样境地——没办法,在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面前,比他官位低的同辈人都不算个东西。

    他再次跪地请罪:“臣无才无德,不敢当陛下厚爱。请陛下三思。”

    元泰帝:“你不愿意?”

    严宵寒:“陛下恕罪。”

    “梦归,”元泰帝脸色冷下来,“朕记得你告诉过朕,你不爱女色,朕曾许诺过为你找一门称心的亲事,傅深既然与你是同路人,家世才貌皆为上品,你为何不肯?”

    严宵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正要闭眼瞎编一个“心有所属”糊弄皇上,元泰帝却一扬手,将一卷明黄圣旨掷在了他的面前。

    玉轴在青砖地面上磕出“咚”地一声响,浮雕处断了半块,细小的玉屑溅入严宵寒袖间。

    “看看。”元泰帝道。

    严宵寒缓缓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靖宁侯傅深,颖国公傅坚之后,筮仕六载,功勋累著,威震敌夷,克忠报国,朕视以左右,兹以覃恩。左神武卫上将军飞龙卫钦察使严宵寒,京城世家之后,宿卫忠正,宣德明恩,英姿俊朗,允文允武,朕甚嘉之。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责有司择吉日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朕已着人到靖宁侯府宣旨,”他冷冷地盯着严宵寒,“你若想清楚了,就拿着这份圣旨跪安吧。”

    言下之意,如果没想清楚,就一直在这里跪到死吧。

    严宵寒与傅深,一个是名将,一个是鹰犬,一个正直,一个虚伪,一个胸怀天下,一个汲汲营营,一个声威赫赫,一个恶名昭彰,两个殊途之人,却因为一桩荒谬无比的赐婚,生生落得了同样的归处。

    比这张赐婚圣旨更荒谬的是,严宵寒看到它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冷冷的快意。

    他心中不无恶意地想,傅深接到赐婚圣旨,会是什么反应?

    这位肩上背满了责任道义,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朝廷柱石,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这样踩进泥里,还能继续平心静气地“胸怀天下”吗?他是忍气吞声地接下圣旨,还是披挂出京扯起北燕军旗,干脆反了呢?

    这边严大人正在不着边际地满脑跑马,那边大太监田公公踮着脚溜进来,凑到皇帝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泰帝正暗自气恼严宵寒不知好歹,听了田公公的回报,脸色阴沉的几乎滴水,咬着牙根道:“去,把刚才那番话再给严爱卿重复一遍。”

    田公公谨小慎微地走到严宵寒面前,照本宣科地念:“靖宁侯不肯接旨,现正在宫门外长跪不起,请求面圣。”

    元泰帝阴恻恻地问:“田通,外头天气如何,靖宁侯身子骨可不健朗,别给冻坏了。”

    田公公会意:“回陛下,外头下雨了。先前还淅淅沥沥的,这会雨势正大。这……靖宁侯已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要不老奴给他送把伞?”

    大殿里泛着雨天特有的淡淡土腥味,地砖冰凉,硌的膝盖生疼。严宵寒不用想象,也知道傅深只会比他疼上百倍千倍。

    除了疼痛之外,还应当有比秋雨更凉的心血。

    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从一开始,元泰帝就没打算考虑严宵寒的意见,询问不过是虚与委蛇,在他这里,严宵寒没有说“不”的资格。

    元泰帝要他答应的,不是这桩荒谬的赐婚,而是从傅深手中,一点点分走北燕铁骑兵权。

    严宵寒如今是正三品,北燕统帅则是一品,只要他能走上那个位置,荣华富贵指日可俟。况且有皇帝在背后支持,踢掉一个残废主帅似乎也不算难事。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唯有傅深故辙在前,给这金光灿烂的未来镀上了一层晦暗血色。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极度缓慢,不知过了多久,偏殿里西洋自鸣钟的钟摆连敲数下,敲碎了满殿静寂。

    元泰帝已经有点不耐烦,正要再下一剂猛药,严宵寒忽然出声:“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赐教。”

    “说来听听。”

    严宵寒:“傅家世代忠良,傅深守边数载,绝无二心,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在这个当口赐婚,不但容易招致朝臣非议,反而助长了傅深的声势。臣驽钝,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在此时为之?”

    这话似有松动之意,元泰帝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傅深的确是个忠臣,可他忠的不是朕。”

    “为将者,就是君王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傅深固然锋锐难挡,可一把刀要是想法太多,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为臣者,有的忠君,有的忠天下。傅深和他叔叔傅廷信一样,是个忠天下的臣子。”

    “傅深这把刀,总有一天会调转刀尖对准主人,你说,朕如何能放心将他传给子孙后世?别忘了,北燕铁骑虽然守在边境,可距京城也不过千里之遥。”

    严宵寒再一次在心里暗骂傅深,这根棒槌八成是干了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了皇帝,他那北燕军又严密的跟个铁桶一样,飞龙卫想挖点消息简直难于登天。若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前准备好对策,今日他何至于被皇帝和太子打的个措手不及!

    “梦归,你跟在朕身边许久,是朕最得用的肱骨,”元泰帝道,“你与傅深不同,只要迈出这一步,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若执意不肯,朕再给你个选择。”

    严宵寒抬眼,望向高踞龙椅之上的帝王。

    金口玉言,冰冷的字句染着森然杀意,一个接一个滚落金阶。

    “要么接旨,同傅深完婚,要么,你去替朕亲手除掉傅深。”

    时移世易,当年元泰帝有多倚重傅家,此刻就有多忌惮傅深,甚至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

    严宵寒捡起磕掉一角的圣旨卷好,他一直跪着,此刻深深俯身下去,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叩谢陛下隆恩。”

    微薄的天光照进殿内,落在高悬的“中正仁和”牌匾上。

    这场秋雨来势汹涌,宫门外积水遍地,黄叶飘零。满目黯淡昏沉之中,被水打湿的红衣便格外显眼。

    严宵寒目不斜视地走到那道笔直的背影面前,居高临下,冷冷地道:“陛下不会见你的,别白费工夫了,回去吧。”

    傅深没抬头,只抬了下眼皮,平视着严宵寒的双腿,态度竟比站着的人还倨傲:“皇上让你来的?”

    “此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别问了。”

    “你答应他了。”

    严宵寒仿佛突然被他激怒了,在宫内郁积的怒火冲天而起,劈头盖脸地朝傅深砸下:“是啊,不然呢?我今日的一切,权势地位,都是皇上给的,我有什么资格不答应?!”他一把拎起傅深的领子:“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不是清高吗,不是一心为国、效忠陛下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现在怎么又跑到宫门前来跪着求陛下收回旨意了?不是该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么!你跪在这儿给谁看?”

    雨越下越大,严宵寒躬身靠近傅深,近的甚至贴上了他被雨水打的冰凉的侧脸。

    嘶哑的怒吼压在嗓子里,淹没在滔天的雨声里,微弱的不敢落在任何人耳中,偏偏让傅深听清了。

    “你是堂堂北燕统帅,为什么要在这受这种委屈?你为什么不反?!”

    傅深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忽然笑了。

    他所有的愤懑无奈、心灰意冷、感同身受,漠然的洞察与刻骨的煎熬,俱在这一笑之中。

    严宵寒似乎被这一笑灼伤,蓦地松开了手。

    傅深闭了闭眼,脸色在雨水的浸泡下白的近乎透明,水珠顺着发梢眼角滚落,痕迹蜿蜒,过于瘦削的下颌和脖颈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来:“其实我知道,就算在这儿跪断了腿也没用,只是到底意难平……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实在对不住了。”

    “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的英名荣光,如何能因我一己之私,变成千古骂名?”

    “傅某或许做不了君子,但绝不做罪人。”

    风急雨骤,乌云沉沉,天地间一片晦暗。

    傅深说:“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严宵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他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傅深,于是轻视他那种过分天真的执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傅深远远不止他所了解的那些,他也完全无法轻忽傅深一以贯之的坚持。

    他叹了口气,怒火被彻底浇熄。

    严宵寒伸出手,打算扶傅深起来,总在这儿淋雨不像回事。谁知手还没碰到他,那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亏得严宵寒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傅深一头栽进了他的臂弯里。

    “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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