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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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意犹未尽。
和上野千雪在一起,总会有一种让人心沉气定的魔力。上野是一位温柔美丽的东方女子,有着细长的瓜子脸,那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无论是谁都会轻易在她那双微弯如月的眼里卸下防备。
饭后休息片刻,叶璟站起来作了友好的日式鞠躬,轻启朱唇:“上野桑,我先回去了,明天下班以后,我再收拾一些东西过来,祝您晚安。”
上野千雪微微浅笑,点点头,然后挥手作别。
回去的路上,叶璟一直有些疑惑。上野千雪是日本心理学会最年轻的心理学专家,偶然和她在夏威夷的海滩边上遇见,后因猜中她的心事而相识,最后因她帮助上野维修了计算机而相交。
按道理来说,这种所谓的“君子之交”应该淡如水才对。可是,上野却偏偏愿意不远万里从东京而来,即使她说是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却还是对叶璟表现出了莫大的关心。
“你要完全相信我,我会帮助你的。”叶璟想到上野对她说的这句话,一时觉得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才回想起来,顾安远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相信我,我都会处理好。”
这是世界上最温暖动听的话。
叶璟回家时,刚好遇见叶珂开了部白色的车子驶入小区,于是就站在停车场外等着他出来一起上楼。
到了门口,叶珂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然后伸手敲门。
“哎,来啦。”门内的叶父很欢快地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过来开门。
从前没有出国之前,叶璟就问过叶珂,为何自己有钥匙却总要敲门麻烦爸妈跑一趟。那时候叶珂眯着眼带着满脸的温柔笑容和文人的穷酸回答她:“幸福就是回家的时候敲门,而不是自己找冷冰冰的钥匙。”
后来,叶璟自己回家时也试过,每次爸爸或者妈妈开门的时候,虽然会问一句“是不是忘记带钥匙啦”,但爸妈脸上,却总是一副相同的怜爱和幸福的表情。
“咦?今天一起回来的?”叶父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儿子和女儿,已渐苍老的脸庞上升起一抹光亮。
叶璟忽然想到回家时看到的那温馨的一幕幕,调皮地点点头:“嗯,爸,我妈呢?晚上没吃饭,再加一点…”
叶父乐呵呵地笑道:“你妈在给你们热菜,你哥说了晚一点回来吃饭,结果没想到这么晚。”
正说着,叶母从厨房里端了汤出来,大声吩咐:“叶老师,快快快,这碗好烫……”叶父于是立即奔上去,接过叶母手中的碗。
叶母这一辈子,一直称呼叶父为“叶老师”。年轻的时候,他们在学校相遇,相识,然后相知相爱,平淡地过了大半辈子。叶母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温柔地叫叶父“老公”或者“亲爱的”,在提到他时,她永远是一句饱含了一生爱意的“叶老师”。
一家人洗了手开始吃饭。叶璟原本是吃了晚饭的,可这时候,在白炽灯光下,在家的浓浓氛围里,还是再喝了一大碗汤。
饭后,叶璟终于想起了正事,开口向父母说道:“爸妈,我从明天开始要到外面去住几天。”
叶父叶母抬起头看向她,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叶珂也抬了眸望过来,那眼神里写满疑惑,以为是妹妹要去和顾安远……同居。
“啊,哈哈,”叶璟看到家人的表情,立即开始傻笑,“我有一个朋友,从东京来的,到云市参加心理学方面的交流会议。她不会讲中文,我去陪她几天,顺便当她的导游和翻译。”
叶老师三人这才松了脸下来。
饭后,照例是叶珂到厨房去洗碗,叶璟则到房间去接电话,——是汤小依打过来的。
“呀,璟爷,几天没有联系了,你猜猜我在哪里?”汤小依的声音永远那样清亮热情。
叶璟笑意吟吟又饶有深意地问:“莫非和陈宇轩在‘夜幕’哪个包厢里做坏事?”
“呀!小璟,你变坏了!哈哈……我和陈小四到哥本哈根了,今天刚刚到的!你那边现在是晚上吧?我又出来度假啦!”汤小依避重就轻地回答。
叶璟却没有跟着她的思维走,只继续问了一句:“来嘛,说说看,你和陈宇轩到几垒了?”
电话那头的汤小依显然被呛了一下,停顿了两秒,她开始装傻大笑:“璟爷,北欧真的很美啊!以后,一定要让顾安远那个家伙带你来玩一玩哦,我回来时会给你带大大的礼物,MUA…再见!”
汤小依匆匆挂断了电话,不肯回答叶璟的问题,但叶璟却还是找到了答案。她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自言自语:“陈宇轩,希望你是认真的。”
挂了电话,叶璟开始拿了行李包收拾衣物。没过多久,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顾安远。
“喂……”叶璟想到在公司见到盛气凌人的江雪儿和沈青青,顿时没有了好心情。她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老婆……”顾安远的声音软软粘粘的,像是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后卸下全部的精力。
“嗯……”叶璟顿时就沉浸在了男人甜腻的嗓音了,面带绯红细细品着那称呼里的深情。
“老婆……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来陪我加班……”顾安远带着央求的语气,听起来让人却让人觉得魅惑无比。
“你还在加班?”叶璟惊呼,都已经九点多了呀。
还坐在办公桌旁的顾安远推开面前一摞一摞的文件,揉了揉眉心:“是啊,我要存钱娶老婆啊。”
叶璟立即就被他打败了,心里暖洋洋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安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男人轻细的鼻息。
过了数秒,顾安远才像下了决心一样的开口:“小璟,我放你一个星期的假,这一周不用到公司来,我跟Jenny已经说过了。”
“啊,为什么?”
“因为心疼你啊,怕你太累了。放心,我不会扣你年终奖金的!”顾安远故作轻松地说。
叶璟本来还想坚持问到底,但听到顾安远那略带疲倦的声音,一时心疼,认为他这样安排自是有他的道理;再一想到休息一周,她也可以多一点时间在上野老师那边治疗自己的心病,也就不再追问,轻声答应了顾安远。
挂了电话之后,顾安远放下办公椅的靠背呈120度,稍微躺了一会儿,又撑开右手虎口用大拇指和无名指的指腹分别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才收拾了一些要紧的资料装进公文包里,准备着再一次出发去S市。
第二天上午,叶璟事先电话告知了上野千雪她休假的事情。吃过早餐之后,她就坐了车前往云市江景大酒店。
到达2708房间的时候,上野千雪正在煮早茶。满屋子里都弥漫着茶叶的浓郁芳香,让人在夏天的上午心旷神怡。
上野千雪端了一杯过来,眯着细长的眼睛笑了笑,说:“叶桑,我新研制成的茶,试试看?”
叶璟端过来呼了呼气,然后轻呷一口,那茶苦而浓的味道迅速在舌尖上蔓延开来。那味道太浓烈,习惯了江南清茶的叶璟自是不大适应,可又不好拂了上野的美意,只好放了茶杯尴尬地坐着。
上野千雪目光如炬,瞬间看透了叶璟的想法,但还是极有涵养地朝她笑道:“叶桑,这茶很苦对吧?但喝完了之后,会不会觉得茶的余味清甜无比?”
坐在藤椅上的叶璟闻言,又重新品了一下嘴里的味道,果真发现那茶苦过之后,满溢在唇齿之间的,竟是醉人的香甜!
于是叶璟又端起那盛茶的瓷杯,轻轻品尝了起来。身边上野千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品过早茶过后,上野对叶璟的第一次深入治疗开始了。
两个人从面向江景的露台进来,面对面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许是喝了那茶的缘故,叶璟只觉得气定神闲,心态无比轻松。
上野千雪知道她已入佳境,于是让她闭上眼睛,然后开始了提问。
“从现在起,我问你的每一个问题,你都如实回答我,可以吗?”
“可以。”叶璟毫不犹豫。
“你从心里相信我吗?”
“是的。”没有迟疑。
“你觉得你自己生病了吗?”
“可能是这样。”略微停顿。
“你觉得你很爱顾安远吗?”
“是的。”
“据你自己所说,每次与他亲热,你的身体和思想就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
“是的。”
“如果我告诉你,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非常迟疑。
“你此时觉得身体很轻松?”
“是的。”
“你完全相信我,无论我怎么样对你?”
“是的。”
“如果我说,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会同意吗?”
“我……同意。”略有迟疑。
“你的医院检查结果是你的身体完全健康,是吗?”
“是的。”
“你很爱顾安远,不管付出多少辛苦你都愿意和他在一起,对吗?”
“是的。”
“如果我说,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会同意吗?”
“同意。”毫不停顿。
上野知道自己避重就轻的提问,已经攻克下了叶璟心里的第一关。
“好,睁开眼睛。”上野温柔地说。
叶璟睁开眼,看到上野又递了一杯茶过来。这一次,她没有嫌弃茶的入口苦味,而是无比享受地饮用了两口。
两人又像是闲聊一般说着话。
“叶桑,我下午会要去参加交流会,地点是云市国际学术交流厅,你可以在房间里休息,或许出去逛一逛。”
“哦,好的。”叶璟还有细细的品茶,软糯糯地靠在沙发上。
“必要的时候,我会对你进行催眠,你能接受吗?”上野问。
“催眠?”叶璟立即坐正起来,脸上带着对催眠的好奇,可那好奇下又掩盖了一丝恐惧,“像《催眠大师》里那样的催眠?”
“你在害怕什么?”上野不答反问。
叶璟没想到上野的眼睛如此锐利,但还是坦诚回答了她:“感觉那样的催眠……会让人没有隐私。”
上野千雪听后轻轻地笑:“那是严重的心理疾病,进行的是深度催眠。叶桑是健康人,我只会用到浅度催眠来了解一下你的内心。”
上野的话婉转动听,让人如沐春风。叶璟放松了心情,继续歪在沙发上小口啜着苦茶。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阵,上野千雪抬腕看了看时间,站起来对叶璟说,“叶桑,我要出去了。再见。”
叶璟也跟着站起来,微微颔首:“再见。”
上野走后,叶璟独自一人打开电视来看。换了无数频道,终于找到了正在播放柯南的金鹰卡通。
看了一会儿电视,她又登录了SKYPE与程序老K等人嘻嘻哈哈聊了一阵。没过多久,大家纷纷说要去吃午饭了。叶璟这才发现自己也有些饿,于是在网络上向朋友们告别,拿了包包和备用房卡,出去吃饭。
等电梯的时候,叶璟拿出手机来,想了想,发了一条短信给顾安远:“顾先生,我去吃午饭,你还在工作吗?”
等了老半天不见顾安远回复,叶璟于是讪讪地收了手机到酒店餐厅去吃饭。点菜的时候,叶璟忽然想起昨夜与上野千雪一起吃过的羊肉粥不错,很适合在夏天食用,于是叫了昨天的那一位服务员过来,要求点这一道粥。
“小姐对不起,我们没有食材,所以不向客人单售这道粥。”服务员彬彬有礼。
“不单卖?可是,我昨天都吃过了的呀!就是羊肉粥,里面还有一层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味道很不错。”叶璟觉得非常疑惑。
“小姐,您说的那是肉苁蓉。是我们一位客人寄存在酒店餐厅的,只有那位客人要求,我们才会使用。抱歉,小姐。”
叶璟只好点了其他的菜。想着还是觉得困惑,于是拿出手机来搜索“肉苁蓉”。……直到看到网络上关于这一味药材的介绍,叶璟的脸都红透了。
——原来,这道羊肉苁蓉粥,竟然是上野为她特定的。并不是如上野所说那样的她自己非常喜欢。
叶璟瞬间又联想到昨天到酒店时,上野即使知道她不常咖啡的情况下还是执意请她喝了咖啡,而今天见面时又换成了颜色浓厚味道浓郁的苦茶。
或许,这其实都是上野安排好的吧?而每次,上野都会说,那是她自己无比喜欢的,希望能邀请叶璟一起来分享,从而让叶璟总是能够以“成全”的姿态去接受原本就是给自己食补药。
有那么一些感动从心底升上来,如泉涌一般,一注一注涌上心头。此刻,叶璟对于上野千雪,不光是信任,更多的是敬畏她的职业操守与处事方式。
她总把病人当朋友,总是拿真心与人交流。就连见面时,她都会特意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让人觉得轻松的休闲服装。
思及于此,叶璟对上野更加依赖了几分。她从心底完全信任上野,就像信任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一样。
吃了饭以后,叶璟意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叶小姐,我是顾安远的母亲,我们见过的,听说你休假了,不知道你今天下午三点是否有空,有些事情,我想我需要和叶小姐谈一谈。”江雪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叶璟有些惊讶:“啊……”还未正式答复,对方就以为她是答应了,于是江雪儿的声音又传来:“沿江路如约茶轩,再见。”说完便挂了电话。
叶璟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顾安远的妈妈约她会是什么事情?她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交集啊?
她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三点还尚早,于是又乘了电梯回到房间去看电视。边看着,又再次打开手机短信看了一眼,顾安远还是没有回复她。
叶璟有些不安,打开了拨号键就想给顾安远打电话,想问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工作是不是很忙,还想告诉他江雪儿要约她见面。
犹豫了半天,叶璟最终还是关掉了手机。
下午,叶璟准时到达了沿江路的如约茶轩。那一家茶轩隐匿在一排旧却保存完整的使馆建筑中,门口种了数盆各式各样的花草植物,就连玻璃门上都长了几束郁郁葱葱的藤萝。
茶轩里冷气开得十足,穿着美丽制服的服务员正托着盘子送茶与点心,她们即使穿着高跟鞋都能走得不发出尖锐声音,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叶璟没走几步,就见到了正临窗而坐的江雪儿。她穿着一身亮白的短袖套裙,那套裙上除了左边胸口处别了一别闪亮的钻石胸针,再无其他装饰。叶璟认得那胸针,因为那上面的钻石设计便是诗雅首席设计师之一的Linda最新力作。
叶璟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夫人,您好。”
江雪儿手中端了个青花瓷茶杯,抬了眼望向叶璟,淡淡地点头:“嗯,坐。”
叶璟放下包,在卡座里坐下来。
江雪儿已近五十岁,可眼下见着,怎么看都只像个三十出头的丰韵女人,即使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任谁也能看出她非凡的气质与身份。
“服务员,加一杯苍山雪绿。”江雪儿抬了头,仍是淡淡的开口。
“夫人,不知道您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叶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这时江雪儿又抬眼看了一眼叶璟,像是在嘲笑她的沉不住气,但还是徐徐接了口:“关于你和我儿子的事情,我自认为,在三年前,就同令兄叶珂说得够清楚了。”
叶璟大惊。
江雪儿优雅地举杯品茗,而叶璟的心里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她的哥哥叶珂,认识江雪儿?而且他们还谈得“够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璟喃喃地开口:“夫人……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哦?”江雪儿放下手中的瓷杯置于托盘上,微眯了眼看向叶璟,又接着说:“三年前你和安远在一起的时候,令兄叶珂就答应过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我儿子,怎么?你们分开这都几年了,你还不知道原因?”江雪儿话说得直接,字字锥心。
叶璟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呀?“夫人,我想您误会了……我和顾安远分开……并不是因为——”
“无论什么原因,”江雪儿打断她的话,“现在我不清楚为什么你会到诗雅来上班,也不清楚你什么时候进的总裁秘书室,但我告诉你,不要再做攀富贵的美梦!不然——请转告令兄,三年前我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叶璟心一惊,不知道三年前江雪儿对叶珂说过什么,又觉得她需要向江雪儿解释一下他与顾安远分手的误会,话还没有说出口,江雪儿的声音又传来。
“叶小姐,我不是说你不好。但是,沈青青这样的名门闺秀或许更适合我儿子,希望你能认清现实。”江雪儿庄严秀雅,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说罢也不再给叶璟说话的机会,手一抬,叫来侍者买了单。
叶璟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自己的一段恋情怎么会牵扯到叶珂?顾安远和沈青青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陷入深层混沌里,理不清头绪。
江雪儿坐了一会儿,见叶璟并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于是站了起来,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再见。”随后便提了她的CD包包,优雅地离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叶璟才渐渐缓过神来。
下一秒,她立即翻了手机出来给顾安远打电话。她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转入来电提醒,系统已记录了本次呼叫……”顾安远的电话关机了。叶璟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联想到昨天顾安远临时允她休假,这感觉就愈发强烈起来。
于是叶璟又拨打了秘书室Jenny的电话。Jenny算是知道她与顾安远的关系,那么向她问一问情况,应是没有关系。可等了好几声之后,却是另一个人接的电话:“您好,诗雅秘书室,我是Vivian,请问哪位?”
“V…Vivian,我是叶璟,我想问问顾总今天是不是不在公司?”
“是的,顾总和Jenny出差去S市了,今天早上的飞机。”
……果然不是无端要让她休假的。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昨天突然准了她的假,今天他就和Jenny直奔S市了?可是……她联系不上他……
紧接着,叶璟一刻也不能等,拨了电话给叶珂,原本是兴师问罪的情绪,可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却软下来:“哥,你现在能不能来见我……?我……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到妹妹的声音,叶珂心生担忧,丢下会议室里正热烈讨论新周刊改版事宜的一屋子人,开了车就奔驰而来。
叶珂走进如约茶轩的时候,叶璟还目光凝滞放空地神游。她看起来气色很不好,一张小脸原本就娇小,这时因为没有了血气而如同一尾脱离了深海的人鱼。被帘子外忽明忽暗的几缕阳光折射照耀着,更加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发生什么事情了?”叶珂急急地走过来,坐在之前江雪儿坐过的那个位置上,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无比怜爱又担忧地看着她。
“哥——你认识江雪儿?”叶璟的声音还是怏怏的,没有什么生气。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瞬间让叶珂变了脸色。他颓唐地往身后的沙发背上一靠,手却还搭在叶璟的手上,抬着望不穿的眼晴朝她看了过来。
“你知道了?”叶珂原本俊秀的脸上,这时也没有了什么颜色。嚅了嚅嘴唇,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叶璟不说话,却还是直直地盯着他。叶珂没办法,又继续说:“三年前,我确实因为她的威胁答应过她的条件,但是,小璟,你要相信我,我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威胁你什么?”叶璟的声音听起来丝丝凉凉的,与这炎炎夏日格格不入。
叶珂并不清楚今日江雪儿说过的话,听到妹妹的质问,也只有轻叹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让爸妈‘被退休’,然后收购我的杂志社。”
叶璟闻言这才转动了眼珠,似乎无比自嘲苦笑地看着叶珂,回想着哥哥刚才的话。
三年前,父母还在中学里任教,还差一年,就到了正常退休的年龄。两老一生清心寡欲桃李天下,口碑甚佳。若这个时候,他们“被退休”,那他们一向重视的名誉和清高,将被置于何处?
三年前,叶珂才刚刚创办了他的这家杂志社。那是从文的他,一生的梦想。当时杂志社还不大,却倾注了叶珂所有的精力。她记得他那些晚睡早起起早贪黑审文的日子,即使辛苦,却是他最富有的精神财富。
看来江雪儿已经把她家的底调查得清清楚楚。虽然未直接来找叶璟,却还是扼住了家人的要害,逼得叶珂作了让步。
而那时候,正是她发现自己身体和心理异样决意要离开顾安远的时候。
不早不晚,刚好,就是那个时候。
叶璟喝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茶,看向叶珂:“哥……你那时候,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叶珂原本做好了妹妹生气的准备,这时听到她表示理解的问询,就像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过他柔软的心脏。
叶璟用指腹揉了揉眉心,串起了江雪儿和叶珂两人的话。原来,当年她和顾安远分手,江雪儿一直以为是叶珂促成的,才在如今得知叶璟重归顾安远身边的时候,再次亮出了她当年的威胁。
“哥……我觉得好累。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叶璟将自己窝在沙发背上,那脸上还带着茫然与凄凉。
此话一出,叶珂立即听出那其中的潜台词,伸手握住妹妹的手问:“江雪儿找你了?”
“嗯。她说了同样的话……”
“混蛋!”叶珂低声咒骂了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小璟,不要管她!你如果认准了顾安远,就别害怕!爸妈早就退休,她伤害不了他们!我的杂志社也早已经稳定下来,不是她想收购就能收购得了的!哥当年答应她的要求,一直觉得对你愧疚……”
后面的话,叶璟再也听不进。她此刻急迫地想要再次联系上顾安远,想听听独独对她时才有的温柔声音及解释。可是拨了电话,还是关机。
叶璟的心很乱,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轻声对叶珂说:“哥,我不怪你。如果是我,我也会答应的。你……送我去江景酒店吧……”
叶珂叹了一口气,默默注视着叶璟的脸,站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叶璟没有穿高跟鞋,足足矮了叶珂一个头那么多,瘦瘦小小的,面无表情,就像一颗已然没有了生机的小草。
回到酒店,叶璟如行尸走肉一般拿了房卡打开房门,却见上野千雪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着心理学类的视频演讲。
“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上野千雪一针见血。
叶璟点点头,却不想回答她。只换了拖鞋轻轻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上野知道在这种状态下,不利于心理治疗,于是也不再追问,只轻轻关掉了平板上的视频,伸了手臂拢住叶璟的肩。
“叶桑,去洗个澡出来,我帮你做身体减压?”上野温柔地开口。
叶璟不明白是怎么样个身体减压法,却想起之前的咖啡、苦茶以及羊肉苁蓉粥,相信上野如此说必是有她的道理,于是也不拒绝,轻轻点点头,然后朝浴室走去。
没过几分钟,叶璟穿了睡衣从浴室走出来,还是一副清浅淡雅的模样,也没有什么话想说。她的大脑还在神游着,思考着关于顾安远和她的一切。
上野极度配合地什么也不问,只叫她在沙发上平躺,然后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瓶清油,隔着细窄的瓶口倒了一些出来,均匀地涂抹在叶璟的脚掌心里,然后开始用指腹帮她做足底按摩。
上野的手法相当娴熟,力道也能把握得恰到好外,叶璟不知道上野按到的是哪些穴位,只感觉开始有一些疼痛,但疼痛之后,却是无比的舒适。没过几分钟,身体彻底放松后的轻松悦感从脚底传来,蔓延全身。
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上野用干净的毛巾擦去了叶璟身上那些清油,然后擦了擦手,对叶璟说:“叶桑,下一步就是腰部放松了,请你翻个身。”
叶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不用付给上野治疗费就能享受得到她这么多的帮助。于是有些喃喃地开口想要拒绝。上野看穿她的想法,淡雅一笑,那细长的眼睛里满是温情和鼓舞,然后徐徐开口:“叶桑,这是我帮助你的一部分,你都需要接受。”
于是叶璟只好翻过身来,趴在沙发上,背朝上。上野在她的腰部又用恰到好处的力气细细按了十多分钟后,才告诉她身体按摩已结束。叶璟翻了身坐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全身的脉络像是都融汇贯通了一样,竟觉得无比惬意。连带着之前的不快,也减轻了许多。
“真的很感谢你,上野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叶璟有些拘谨地说道。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现在我能来与你谈谈心了吗?”上野的声音轻且细,无论什么时候,总让人听着愉悦。
叶璟知道她说的是如同上一次一样的问答,轻轻点了点头。
房间里的气温适宜,叶璟靠背坐在沙发上。上野走到阳台边拉上了整幅的落地窗帘布,挡住了窗外晴朗的光线与时远时近的喧嚣。瞬间房间里就变得暗沉,上野打开了叶璟所坐的沙发旁的壁灯,那灯发着淡黄的光,照得屋内一片朦胧。
“叶桑,你作好准备了吗?请你闭上眼睛,我要开始了。”
“嗯。好的。”叶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思维也有些不受控制了起来。
上野千雪静静坐了约摸一分钟,细细地观察了叶璟闭上眼睛后眼球的转动,心知她已进入心理治疗的佳境,才温柔清浅地开了口。
“你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吗?”
“是的。”叶璟仍无迟疑。
“如果我说,你的心理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同意吗?”
“我同意。”或许是受了上次问答的催眠,叶璟这次答得很快。
上野也非常满意她的表现,停顿了一小会后继续对话。
“你还记得以前你与顾安远每次不成功时的细节吗?”上野忽然就奔了主题。
“……记得。”叶璟有一丝尴尬,但很快作答。
“每当前戏开始时,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停顿了至少五秒后,叶璟才回答:“脑子里很乱,但心情是紧张。”
叶璟是闭着眼回答问题的,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她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这个细节自然没能逃过上野的眼睛,她很快判断出,叶璟似乎没有说实话。
“你说过你是真心喜欢顾安远的是吗?”上野换了一个方向。
“是的。”叶璟毫不犹豫。
“你能向我详细地描述你当时的紧张和恐惧吗?”
片刻停顿,叶璟开口:“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非常急促,我希望他能享受我们的——欢乐,希望自己好好表现,可是……我却总是觉得恐惧,身体也不受控制……他有一些懊恼,我的心……跳得更快……”
“在你心跳得很快,呼吸很急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上野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叶璟再一次蹙了眉,久未松开,数秒后才回答:“我忘记了……好像很乱……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我不记得了……啊,我不记得了!”
说了最后几个字,叶璟猛然睁开眼,盯着眼前这陌生的环境。上野这时候有了自己内心的判断,于是轻轻伸出右手手掌来,在叶璟眼前以缓慢的频率上下晃动,嘴里轻声说:“叶璟,你现在很累了……闭上眼睛吧……”
于是叶璟乖乖闭上了眼睛。
“叶璟,现在……你的头很重,就像有无数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一样……很重……一块接一块,下起了石头雨……”上野开始了浅度催眠。叶璟的身体在按摩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放松,这时听到上野的话,脑海里自动出现一片巨大的石头雨。
“叶璟,现在……你觉得口很渴……再不喝水,你的喉咙……就快干裂了……”叶璟的意识因为石头雨已经有些下沉,这时听到有人说她很渴,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咙。
“叶璟,现在……我数到5,就能把你送回到过去,记住,一定要数到5,你才能回去……”上野千雪站了起来,走到了叶璟身边,用一种更加蛊惑的声音引导着:“1、2、3、4,5!”上野念到“5”时,打了个响指。
这时候,叶璟的双手手臂伴随着上野的响指,神奇地瘫软在了沙发上。她闭上了眼睛,可那眼珠还在转动着。上野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效果。
“叶璟,告诉我,你在哪里?”上野开始提问。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催眠了的叶璟声线没有半点情绪,就像一个听不见自己声音的人在说话。
“周围是什么样子?”
“快要中考了,所以放学很迟。我刚刚打扫完教室的卫生一个人往家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在等我吃晚饭……”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我听到……”叶璟的眉头这时蹙得更深:“好像有人在哭泣……”
“叶璟,去看看,是谁在哭泣?往前走,去看看吧……”
良久以后,叶璟的脸上突然变得恐惧和惊慌,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我看到巷子里……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在哭泣……有一些人在围着她……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
“叶璟,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
“啊……有一个男人,在欺负那个女孩,红裙子的女孩子……她在哭……她一直在哭……”叶璟终于走回自己的梦境里,看到了自己的记忆选择遗忘而身体却保持了条件反射的那一幕。
那天傍晚,天几乎快黑透了,在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巷子里,她隔着一条青石板的小道,目睹了那个女孩被侮辱的一幕。那一晚,风在耳边呼呼地吹过,女孩在大声哭泣,可是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哭声。而这一幕,也只有因为晚回家经过那条回家小路的叶璟看到。
“那个女孩……很悲伤吗?”上野继续提问。
“是的,刚开始她还在呼叫救命,可是……风好大……没有人听到……她就开始哭,伤心欲绝……然后又开始惨叫……有一个人,很高……很高,走到她前面去,捂住了她的嘴……”叶璟被催眠以后,面色从详和渐渐变得局促,上野看得出来,那或许就是隐藏在她潜意识里恐惧的根源。
“叶璟去救她了吗?”
“我……我没有……我个子小……打不过那些人,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红裙子的女孩又一直在哭……”
“那些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看见叶璟了吗?”
“他们没有……他们在笑……没有人朝巷子口看……”
上野已经问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也知道叶璟现在处于无助的梦境里,于是在叶璟耳边轻语:“叶璟已经睡醒了,当我数到5,叶璟就会醒来,来吧,1、2、3、4,5!”伴随着“5”字刚落音,上野又打了个响指。
叶璟的眼睛睁开来,努力适应了一下屋里昏暗的光线,有那么一丝奇怪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似乎听到新闻里正在播报本市破获了一起劫财劫色的案件,涉事人员已全部归案。
可是,她的脑子里为何会突然掠过这则新闻?刚才她为什么会听到有人在哭?是谁在哭?她的头为什么那么重?等等,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在她去医院检查身体时,那冰冷的医疗探头进入她身体时,也似乎听到过这样的哭泣?
一时间,无数疑问堆积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上,她的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没有血色。
上野千雪拉开了窗帘,又打开了卧室的白色圆圈日光灯,然后端了杯事先她就煮好的苦茶过来递给叶璟,刚准备开口,像是想到什么,立即说了日语:“叶桑,来,喝杯茶。”
叶璟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觉得手脚有些疲软之外,并无其它感觉。接过上野的茶喝了几口,又远眺了一会儿阳台外边的江景,感觉自己精神好了很多。
“刚才你睡着了,就一小会儿。”上野眯着笑意吟吟的眼,轻声说道。
“啊……不好意思。”叶璟有些尴尬,立即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
上野千雪还是一脸包容谦和的笑容:“叶桑,我们是朋友,没事的。你介意和我聊聊天吗?就随意的聊一聊。”
“啊……好的。”叶璟不知道她想聊哪一方面,但还是遵从了她的提议。
“叶桑似乎从小就是个天才?据我了解,你对计算机,对数学都颇有造诣。”上野称赞人的时候,并不显得夸张,倒让人觉得她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叶璟微微笑一笑,然后回答:“天才不敢当,只是……中学时代开始,突然对念书特别有兴趣……”
“哦?”上野捕捉到她话里的“从中学开始”,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智商应该……至少160以上?”
叶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红着脸轻点了一下头:“在学校时做过智力测试,不知道为什么,结果是这样……”
“但我很想知道,小学期间的叶桑,学习成绩如何?”上野的问题听起来,没有任何破绽。
“那个时候有些贪玩,书念得不好,总被爸爸妈妈批评……往事不堪回首啊。”叶璟半开玩笑似的说了这句话,上野知道她已经从刚才催眠的梦境里走了出来。
上野极配合地笑,仿佛亲眼看到了童年时代被父母批评的叶璟一样。她心知今天的治疗只能到这里,便不再提问,于是提了陶瓷的茶壶,左手扶壶盖,为叶璟又续了一杯茶。
坐在沙发上的叶璟微低着头,半张脸背着光。轻啜了一点那杯已经习惯了的苦茶后,她轻声开口问:“上野桑,其实这茶,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上野见她已洞悉其中真相,也不掩饰,大方承认道:“是的,叶桑,这是我特意从日本带过来的苦叶茶,对于缓解心理压力有着极大的帮助。还有你喝的咖啡也是,根据美国著名心理学家Allen Cooper在《Pharmacology、Biochemistry and behavior》(药理学、生物化学与行为学)中得出的结论,咖啡可以促进女性增强某些方面的欲望,对从不喝咖啡的女性尤其有效。”
果真如此啊……难怪她第一次到酒店来见上野,上野得知她从不喝咖啡的时候,还是坚持为她煮了咖啡。还有这苦叶茶也是,明明是苦到极致的茶,却在唇齿间留下草药般的苦甜味。
叶璟心知这一切都是上野千雪的苦心安排,内心感动无比。对上野报了感激的微笑,然后继续品了口茶。
“叶桑,你真的完全信任我吗?”上野千雪忽然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的,上野桑。”每一次,叶璟都回答得毫不犹豫。明明是认识时间不久的两个人,却像是已相知数年的金兰之交一般,彼此信任,相互坦诚。
“那好。”上野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桌上拿起她的平板电脑,又继续说:“叶桑,请你带着艺术的眼光,和我一起欣赏这部影片,好吗?”
叶璟不知道她要播放什么影片,猜想可能是暴力血腥之类。即使她从不观看这类电影,但出于对上野的尊重与信任,她还是点了点头。
上野千雪再一次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顶灯,只留了一盏床头壁上暗黄色的台灯,然后点开了已缓存的电影。
电影播放大约三十分钟,叶璟就知道为什么上野说让她带着“艺术的眼光”了。
影片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却因外界原因无法在一起,一起经历了挫折后,终于迎来了二人的幸福生活。
影片里正在放映着他们温存之前的前戏。两人都脱了衣服,热烈地在亲吻。叶璟有些局促,这画面似乎又勾起了她潜意识里的某些回忆,但定神想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上野清楚她的心理变化,只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叶桑,你要相信,这是艺术。”
叶璟终于静下来,她压制住内心里莫名其妙的一股燥热,带着所谓的“艺术眼光”,细细地欣赏着电影里的亲密镜头。
男主角的演技十分纯熟。他的表现相当逼真。他轻轻搂着女人光滑细嫩的背部,深情地吮吻着她的唇。那电影里的爱呢太过深情,那前奏太过热烈,那音乐太过缠绵,竟让叶璟看出了几分感动的味道。
女主角也配合得十分完美。她倚在男人的怀里,眼角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仿佛为这来之不易的爱情而垂泪而感恩。
两人手掌对手掌举起来,这时,女主角终于落下了珍珠般的眼泪。
爱情来得不容易,得到时才应该更加珍惜。下一个镜头,便是技术剪辑却又欲盖弥彰的最后一步了。
不知为何,在影片结束的时候,叶璟的眼角也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珠。
一顿饭吃得意犹未尽。
和上野千雪在一起,总会有一种让人心沉气定的魔力。上野是一位温柔美丽的东方女子,有着细长的瓜子脸,那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无论是谁都会轻易在她那双微弯如月的眼里卸下防备。
饭后休息片刻,叶璟站起来作了友好的日式鞠躬,轻启朱唇:“上野桑,我先回去了,明天下班以后,我再收拾一些东西过来,祝您晚安。”
上野千雪微微浅笑,点点头,然后挥手作别。
回去的路上,叶璟一直有些疑惑。上野千雪是日本心理学会最年轻的心理学专家,偶然和她在夏威夷的海滩边上遇见,后因猜中她的心事而相识,最后因她帮助上野维修了计算机而相交。
按道理来说,这种所谓的“君子之交”应该淡如水才对。可是,上野却偏偏愿意不远万里从东京而来,即使她说是参加学术交流会议,却还是对叶璟表现出了莫大的关心。
“你要完全相信我,我会帮助你的。”叶璟想到上野对她说的这句话,一时觉得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才回想起来,顾安远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相信我,我都会处理好。”
这是世界上最温暖动听的话。
叶璟回家时,刚好遇见叶珂开了部白色的车子驶入小区,于是就站在停车场外等着他出来一起上楼。
到了门口,叶珂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然后伸手敲门。
“哎,来啦。”门内的叶父很欢快地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过来开门。
从前没有出国之前,叶璟就问过叶珂,为何自己有钥匙却总要敲门麻烦爸妈跑一趟。那时候叶珂眯着眼带着满脸的温柔笑容和文人的穷酸回答她:“幸福就是回家的时候敲门,而不是自己找冷冰冰的钥匙。”
后来,叶璟自己回家时也试过,每次爸爸或者妈妈开门的时候,虽然会问一句“是不是忘记带钥匙啦”,但爸妈脸上,却总是一副相同的怜爱和幸福的表情。
“咦?今天一起回来的?”叶父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儿子和女儿,已渐苍老的脸庞上升起一抹光亮。
叶璟忽然想到回家时看到的那温馨的一幕幕,调皮地点点头:“嗯,爸,我妈呢?晚上没吃饭,再加一点…”
叶父乐呵呵地笑道:“你妈在给你们热菜,你哥说了晚一点回来吃饭,结果没想到这么晚。”
正说着,叶母从厨房里端了汤出来,大声吩咐:“叶老师,快快快,这碗好烫……”叶父于是立即奔上去,接过叶母手中的碗。
叶母这一辈子,一直称呼叶父为“叶老师”。年轻的时候,他们在学校相遇,相识,然后相知相爱,平淡地过了大半辈子。叶母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温柔地叫叶父“老公”或者“亲爱的”,在提到他时,她永远是一句饱含了一生爱意的“叶老师”。
一家人洗了手开始吃饭。叶璟原本是吃了晚饭的,可这时候,在白炽灯光下,在家的浓浓氛围里,还是再喝了一大碗汤。
饭后,叶璟终于想起了正事,开口向父母说道:“爸妈,我从明天开始要到外面去住几天。”
叶父叶母抬起头看向她,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叶珂也抬了眸望过来,那眼神里写满疑惑,以为是妹妹要去和顾安远……同居。
“啊,哈哈,”叶璟看到家人的表情,立即开始傻笑,“我有一个朋友,从东京来的,到云市参加心理学方面的交流会议。她不会讲中文,我去陪她几天,顺便当她的导游和翻译。”
叶老师三人这才松了脸下来。
饭后,照例是叶珂到厨房去洗碗,叶璟则到房间去接电话,——是汤小依打过来的。
“呀,璟爷,几天没有联系了,你猜猜我在哪里?”汤小依的声音永远那样清亮热情。
叶璟笑意吟吟又饶有深意地问:“莫非和陈宇轩在‘夜幕’哪个包厢里做坏事?”
“呀!小璟,你变坏了!哈哈……我和陈小四到哥本哈根了,今天刚刚到的!你那边现在是晚上吧?我又出来度假啦!”汤小依避重就轻地回答。
叶璟却没有跟着她的思维走,只继续问了一句:“来嘛,说说看,你和陈宇轩到几垒了?”
电话那头的汤小依显然被呛了一下,停顿了两秒,她开始装傻大笑:“璟爷,北欧真的很美啊!以后,一定要让顾安远那个家伙带你来玩一玩哦,我回来时会给你带大大的礼物,MUA…再见!”
汤小依匆匆挂断了电话,不肯回答叶璟的问题,但叶璟却还是找到了答案。她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自言自语:“陈宇轩,希望你是认真的。”
挂了电话,叶璟开始拿了行李包收拾衣物。没过多久,电话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顾安远。
“喂……”叶璟想到在公司见到盛气凌人的江雪儿和沈青青,顿时没有了好心情。她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老婆……”顾安远的声音软软粘粘的,像是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后卸下全部的精力。
“嗯……”叶璟顿时就沉浸在了男人甜腻的嗓音了,面带绯红细细品着那称呼里的深情。
“老婆……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来陪我加班……”顾安远带着央求的语气,听起来让人却让人觉得魅惑无比。
“你还在加班?”叶璟惊呼,都已经九点多了呀。
还坐在办公桌旁的顾安远推开面前一摞一摞的文件,揉了揉眉心:“是啊,我要存钱娶老婆啊。”
叶璟立即就被他打败了,心里暖洋洋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安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男人轻细的鼻息。
过了数秒,顾安远才像下了决心一样的开口:“小璟,我放你一个星期的假,这一周不用到公司来,我跟Jenny已经说过了。”
“啊,为什么?”
“因为心疼你啊,怕你太累了。放心,我不会扣你年终奖金的!”顾安远故作轻松地说。
叶璟本来还想坚持问到底,但听到顾安远那略带疲倦的声音,一时心疼,认为他这样安排自是有他的道理;再一想到休息一周,她也可以多一点时间在上野老师那边治疗自己的心病,也就不再追问,轻声答应了顾安远。
挂了电话之后,顾安远放下办公椅的靠背呈120度,稍微躺了一会儿,又撑开右手虎口用大拇指和无名指的指腹分别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才收拾了一些要紧的资料装进公文包里,准备着再一次出发去S市。
第二天上午,叶璟事先电话告知了上野千雪她休假的事情。吃过早餐之后,她就坐了车前往云市江景大酒店。
到达2708房间的时候,上野千雪正在煮早茶。满屋子里都弥漫着茶叶的浓郁芳香,让人在夏天的上午心旷神怡。
上野千雪端了一杯过来,眯着细长的眼睛笑了笑,说:“叶桑,我新研制成的茶,试试看?”
叶璟端过来呼了呼气,然后轻呷一口,那茶苦而浓的味道迅速在舌尖上蔓延开来。那味道太浓烈,习惯了江南清茶的叶璟自是不大适应,可又不好拂了上野的美意,只好放了茶杯尴尬地坐着。
上野千雪目光如炬,瞬间看透了叶璟的想法,但还是极有涵养地朝她笑道:“叶桑,这茶很苦对吧?但喝完了之后,会不会觉得茶的余味清甜无比?”
坐在藤椅上的叶璟闻言,又重新品了一下嘴里的味道,果真发现那茶苦过之后,满溢在唇齿之间的,竟是醉人的香甜!
于是叶璟又端起那盛茶的瓷杯,轻轻品尝了起来。身边上野千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品过早茶过后,上野对叶璟的第一次深入治疗开始了。
两个人从面向江景的露台进来,面对面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许是喝了那茶的缘故,叶璟只觉得气定神闲,心态无比轻松。
上野千雪知道她已入佳境,于是让她闭上眼睛,然后开始了提问。
“从现在起,我问你的每一个问题,你都如实回答我,可以吗?”
“可以。”叶璟毫不犹豫。
“你从心里相信我吗?”
“是的。”没有迟疑。
“你觉得你自己生病了吗?”
“可能是这样。”略微停顿。
“你觉得你很爱顾安远吗?”
“是的。”
“据你自己所说,每次与他亲热,你的身体和思想就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
“是的。”
“如果我告诉你,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非常迟疑。
“你此时觉得身体很轻松?”
“是的。”
“你完全相信我,无论我怎么样对你?”
“是的。”
“如果我说,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会同意吗?”
“我……同意。”略有迟疑。
“你的医院检查结果是你的身体完全健康,是吗?”
“是的。”
“你很爱顾安远,不管付出多少辛苦你都愿意和他在一起,对吗?”
“是的。”
“如果我说,你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你会同意吗?”
“同意。”毫不停顿。
上野知道自己避重就轻的提问,已经攻克下了叶璟心里的第一关。
“好,睁开眼睛。”上野温柔地说。
叶璟睁开眼,看到上野又递了一杯茶过来。这一次,她没有嫌弃茶的入口苦味,而是无比享受地饮用了两口。
两人又像是闲聊一般说着话。
“叶桑,我下午会要去参加交流会,地点是云市国际学术交流厅,你可以在房间里休息,或许出去逛一逛。”
“哦,好的。”叶璟还有细细的品茶,软糯糯地靠在沙发上。
“必要的时候,我会对你进行催眠,你能接受吗?”上野问。
“催眠?”叶璟立即坐正起来,脸上带着对催眠的好奇,可那好奇下又掩盖了一丝恐惧,“像《催眠大师》里那样的催眠?”
“你在害怕什么?”上野不答反问。
叶璟没想到上野的眼睛如此锐利,但还是坦诚回答了她:“感觉那样的催眠……会让人没有隐私。”
上野千雪听后轻轻地笑:“那是严重的心理疾病,进行的是深度催眠。叶桑是健康人,我只会用到浅度催眠来了解一下你的内心。”
上野的话婉转动听,让人如沐春风。叶璟放松了心情,继续歪在沙发上小口啜着苦茶。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阵,上野千雪抬腕看了看时间,站起来对叶璟说,“叶桑,我要出去了。再见。”
叶璟也跟着站起来,微微颔首:“再见。”
上野走后,叶璟独自一人打开电视来看。换了无数频道,终于找到了正在播放柯南的金鹰卡通。
看了一会儿电视,她又登录了SKYPE与程序老K等人嘻嘻哈哈聊了一阵。没过多久,大家纷纷说要去吃午饭了。叶璟这才发现自己也有些饿,于是在网络上向朋友们告别,拿了包包和备用房卡,出去吃饭。
等电梯的时候,叶璟拿出手机来,想了想,发了一条短信给顾安远:“顾先生,我去吃午饭,你还在工作吗?”
等了老半天不见顾安远回复,叶璟于是讪讪地收了手机到酒店餐厅去吃饭。点菜的时候,叶璟忽然想起昨夜与上野千雪一起吃过的羊肉粥不错,很适合在夏天食用,于是叫了昨天的那一位服务员过来,要求点这一道粥。
“小姐对不起,我们没有食材,所以不向客人单售这道粥。”服务员彬彬有礼。
“不单卖?可是,我昨天都吃过了的呀!就是羊肉粥,里面还有一层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味道很不错。”叶璟觉得非常疑惑。
“小姐,您说的那是肉苁蓉。是我们一位客人寄存在酒店餐厅的,只有那位客人要求,我们才会使用。抱歉,小姐。”
叶璟只好点了其他的菜。想着还是觉得困惑,于是拿出手机来搜索“肉苁蓉”。……直到看到网络上关于这一味药材的介绍,叶璟的脸都红透了。
——原来,这道羊肉苁蓉粥,竟然是上野为她特定的。并不是如上野所说那样的她自己非常喜欢。
叶璟瞬间又联想到昨天到酒店时,上野即使知道她不常咖啡的情况下还是执意请她喝了咖啡,而今天见面时又换成了颜色浓厚味道浓郁的苦茶。
或许,这其实都是上野安排好的吧?而每次,上野都会说,那是她自己无比喜欢的,希望能邀请叶璟一起来分享,从而让叶璟总是能够以“成全”的姿态去接受原本就是给自己食补药。
有那么一些感动从心底升上来,如泉涌一般,一注一注涌上心头。此刻,叶璟对于上野千雪,不光是信任,更多的是敬畏她的职业操守与处事方式。
她总把病人当朋友,总是拿真心与人交流。就连见面时,她都会特意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让人觉得轻松的休闲服装。
思及于此,叶璟对上野更加依赖了几分。她从心底完全信任上野,就像信任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一样。
吃了饭以后,叶璟意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叶小姐,我是顾安远的母亲,我们见过的,听说你休假了,不知道你今天下午三点是否有空,有些事情,我想我需要和叶小姐谈一谈。”江雪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叶璟有些惊讶:“啊……”还未正式答复,对方就以为她是答应了,于是江雪儿的声音又传来:“沿江路如约茶轩,再见。”说完便挂了电话。
叶璟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顾安远的妈妈约她会是什么事情?她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交集啊?
她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三点还尚早,于是又乘了电梯回到房间去看电视。边看着,又再次打开手机短信看了一眼,顾安远还是没有回复她。
叶璟有些不安,打开了拨号键就想给顾安远打电话,想问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工作是不是很忙,还想告诉他江雪儿要约她见面。
犹豫了半天,叶璟最终还是关掉了手机。
下午,叶璟准时到达了沿江路的如约茶轩。那一家茶轩隐匿在一排旧却保存完整的使馆建筑中,门口种了数盆各式各样的花草植物,就连玻璃门上都长了几束郁郁葱葱的藤萝。
茶轩里冷气开得十足,穿着美丽制服的服务员正托着盘子送茶与点心,她们即使穿着高跟鞋都能走得不发出尖锐声音,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叶璟没走几步,就见到了正临窗而坐的江雪儿。她穿着一身亮白的短袖套裙,那套裙上除了左边胸口处别了一别闪亮的钻石胸针,再无其他装饰。叶璟认得那胸针,因为那上面的钻石设计便是诗雅首席设计师之一的Linda最新力作。
叶璟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夫人,您好。”
江雪儿手中端了个青花瓷茶杯,抬了眼望向叶璟,淡淡地点头:“嗯,坐。”
叶璟放下包,在卡座里坐下来。
江雪儿已近五十岁,可眼下见着,怎么看都只像个三十出头的丰韵女人,即使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任谁也能看出她非凡的气质与身份。
“服务员,加一杯苍山雪绿。”江雪儿抬了头,仍是淡淡的开口。
“夫人,不知道您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叶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这时江雪儿又抬眼看了一眼叶璟,像是在嘲笑她的沉不住气,但还是徐徐接了口:“关于你和我儿子的事情,我自认为,在三年前,就同令兄叶珂说得够清楚了。”
叶璟大惊。
江雪儿优雅地举杯品茗,而叶璟的心里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她的哥哥叶珂,认识江雪儿?而且他们还谈得“够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璟喃喃地开口:“夫人……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哦?”江雪儿放下手中的瓷杯置于托盘上,微眯了眼看向叶璟,又接着说:“三年前你和安远在一起的时候,令兄叶珂就答应过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我儿子,怎么?你们分开这都几年了,你还不知道原因?”江雪儿话说得直接,字字锥心。
叶璟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呀?“夫人,我想您误会了……我和顾安远分开……并不是因为——”
“无论什么原因,”江雪儿打断她的话,“现在我不清楚为什么你会到诗雅来上班,也不清楚你什么时候进的总裁秘书室,但我告诉你,不要再做攀富贵的美梦!不然——请转告令兄,三年前我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叶璟心一惊,不知道三年前江雪儿对叶珂说过什么,又觉得她需要向江雪儿解释一下他与顾安远分手的误会,话还没有说出口,江雪儿的声音又传来。
“叶小姐,我不是说你不好。但是,沈青青这样的名门闺秀或许更适合我儿子,希望你能认清现实。”江雪儿庄严秀雅,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说罢也不再给叶璟说话的机会,手一抬,叫来侍者买了单。
叶璟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自己的一段恋情怎么会牵扯到叶珂?顾安远和沈青青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陷入深层混沌里,理不清头绪。
江雪儿坐了一会儿,见叶璟并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于是站了起来,声音冰冷地说了一句:“再见。”随后便提了她的CD包包,优雅地离去。
过了好大一会儿,叶璟才渐渐缓过神来。
下一秒,她立即翻了手机出来给顾安远打电话。她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转入来电提醒,系统已记录了本次呼叫……”顾安远的电话关机了。叶璟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联想到昨天顾安远临时允她休假,这感觉就愈发强烈起来。
于是叶璟又拨打了秘书室Jenny的电话。Jenny算是知道她与顾安远的关系,那么向她问一问情况,应是没有关系。可等了好几声之后,却是另一个人接的电话:“您好,诗雅秘书室,我是Vivian,请问哪位?”
“V…Vivian,我是叶璟,我想问问顾总今天是不是不在公司?”
“是的,顾总和Jenny出差去S市了,今天早上的飞机。”
……果然不是无端要让她休假的。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昨天突然准了她的假,今天他就和Jenny直奔S市了?可是……她联系不上他……
紧接着,叶璟一刻也不能等,拨了电话给叶珂,原本是兴师问罪的情绪,可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却软下来:“哥,你现在能不能来见我……?我……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到妹妹的声音,叶珂心生担忧,丢下会议室里正热烈讨论新周刊改版事宜的一屋子人,开了车就奔驰而来。
叶珂走进如约茶轩的时候,叶璟还目光凝滞放空地神游。她看起来气色很不好,一张小脸原本就娇小,这时因为没有了血气而如同一尾脱离了深海的人鱼。被帘子外忽明忽暗的几缕阳光折射照耀着,更加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发生什么事情了?”叶珂急急地走过来,坐在之前江雪儿坐过的那个位置上,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无比怜爱又担忧地看着她。
“哥——你认识江雪儿?”叶璟的声音还是怏怏的,没有什么生气。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瞬间让叶珂变了脸色。他颓唐地往身后的沙发背上一靠,手却还搭在叶璟的手上,抬着望不穿的眼晴朝她看了过来。
“你知道了?”叶珂原本俊秀的脸上,这时也没有了什么颜色。嚅了嚅嘴唇,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叶璟不说话,却还是直直地盯着他。叶珂没办法,又继续说:“三年前,我确实因为她的威胁答应过她的条件,但是,小璟,你要相信我,我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她威胁你什么?”叶璟的声音听起来丝丝凉凉的,与这炎炎夏日格格不入。
叶珂并不清楚今日江雪儿说过的话,听到妹妹的质问,也只有轻叹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让爸妈‘被退休’,然后收购我的杂志社。”
叶璟闻言这才转动了眼珠,似乎无比自嘲苦笑地看着叶珂,回想着哥哥刚才的话。
三年前,父母还在中学里任教,还差一年,就到了正常退休的年龄。两老一生清心寡欲桃李天下,口碑甚佳。若这个时候,他们“被退休”,那他们一向重视的名誉和清高,将被置于何处?
三年前,叶珂才刚刚创办了他的这家杂志社。那是从文的他,一生的梦想。当时杂志社还不大,却倾注了叶珂所有的精力。她记得他那些晚睡早起起早贪黑审文的日子,即使辛苦,却是他最富有的精神财富。
看来江雪儿已经把她家的底调查得清清楚楚。虽然未直接来找叶璟,却还是扼住了家人的要害,逼得叶珂作了让步。
而那时候,正是她发现自己身体和心理异样决意要离开顾安远的时候。
不早不晚,刚好,就是那个时候。
叶璟喝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茶,看向叶珂:“哥……你那时候,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叶珂原本做好了妹妹生气的准备,这时听到她表示理解的问询,就像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过他柔软的心脏。
叶璟用指腹揉了揉眉心,串起了江雪儿和叶珂两人的话。原来,当年她和顾安远分手,江雪儿一直以为是叶珂促成的,才在如今得知叶璟重归顾安远身边的时候,再次亮出了她当年的威胁。
“哥……我觉得好累。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叶璟将自己窝在沙发背上,那脸上还带着茫然与凄凉。
此话一出,叶珂立即听出那其中的潜台词,伸手握住妹妹的手问:“江雪儿找你了?”
“嗯。她说了同样的话……”
“混蛋!”叶珂低声咒骂了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小璟,不要管她!你如果认准了顾安远,就别害怕!爸妈早就退休,她伤害不了他们!我的杂志社也早已经稳定下来,不是她想收购就能收购得了的!哥当年答应她的要求,一直觉得对你愧疚……”
后面的话,叶璟再也听不进。她此刻急迫地想要再次联系上顾安远,想听听独独对她时才有的温柔声音及解释。可是拨了电话,还是关机。
叶璟的心很乱,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轻声对叶珂说:“哥,我不怪你。如果是我,我也会答应的。你……送我去江景酒店吧……”
叶珂叹了一口气,默默注视着叶璟的脸,站起来牵着她往外走。
叶璟没有穿高跟鞋,足足矮了叶珂一个头那么多,瘦瘦小小的,面无表情,就像一颗已然没有了生机的小草。
回到酒店,叶璟如行尸走肉一般拿了房卡打开房门,却见上野千雪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着心理学类的视频演讲。
“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上野千雪一针见血。
叶璟点点头,却不想回答她。只换了拖鞋轻轻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上野知道在这种状态下,不利于心理治疗,于是也不再追问,只轻轻关掉了平板上的视频,伸了手臂拢住叶璟的肩。
“叶桑,去洗个澡出来,我帮你做身体减压?”上野温柔地开口。
叶璟不明白是怎么样个身体减压法,却想起之前的咖啡、苦茶以及羊肉苁蓉粥,相信上野如此说必是有她的道理,于是也不拒绝,轻轻点点头,然后朝浴室走去。
没过几分钟,叶璟穿了睡衣从浴室走出来,还是一副清浅淡雅的模样,也没有什么话想说。她的大脑还在神游着,思考着关于顾安远和她的一切。
上野极度配合地什么也不问,只叫她在沙发上平躺,然后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瓶清油,隔着细窄的瓶口倒了一些出来,均匀地涂抹在叶璟的脚掌心里,然后开始用指腹帮她做足底按摩。
上野的手法相当娴熟,力道也能把握得恰到好外,叶璟不知道上野按到的是哪些穴位,只感觉开始有一些疼痛,但疼痛之后,却是无比的舒适。没过几分钟,身体彻底放松后的轻松悦感从脚底传来,蔓延全身。
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上野用干净的毛巾擦去了叶璟身上那些清油,然后擦了擦手,对叶璟说:“叶桑,下一步就是腰部放松了,请你翻个身。”
叶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她不用付给上野治疗费就能享受得到她这么多的帮助。于是有些喃喃地开口想要拒绝。上野看穿她的想法,淡雅一笑,那细长的眼睛里满是温情和鼓舞,然后徐徐开口:“叶桑,这是我帮助你的一部分,你都需要接受。”
于是叶璟只好翻过身来,趴在沙发上,背朝上。上野在她的腰部又用恰到好处的力气细细按了十多分钟后,才告诉她身体按摩已结束。叶璟翻了身坐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全身的脉络像是都融汇贯通了一样,竟觉得无比惬意。连带着之前的不快,也减轻了许多。
“真的很感谢你,上野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叶璟有些拘谨地说道。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现在我能来与你谈谈心了吗?”上野的声音轻且细,无论什么时候,总让人听着愉悦。
叶璟知道她说的是如同上一次一样的问答,轻轻点了点头。
房间里的气温适宜,叶璟靠背坐在沙发上。上野走到阳台边拉上了整幅的落地窗帘布,挡住了窗外晴朗的光线与时远时近的喧嚣。瞬间房间里就变得暗沉,上野打开了叶璟所坐的沙发旁的壁灯,那灯发着淡黄的光,照得屋内一片朦胧。
“叶桑,你作好准备了吗?请你闭上眼睛,我要开始了。”
“嗯。好的。”叶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思维也有些不受控制了起来。
上野千雪静静坐了约摸一分钟,细细地观察了叶璟闭上眼睛后眼球的转动,心知她已进入心理治疗的佳境,才温柔清浅地开了口。
“你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吗?”
“是的。”叶璟仍无迟疑。
“如果我说,你的心理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同意吗?”
“我同意。”或许是受了上次问答的催眠,叶璟这次答得很快。
上野也非常满意她的表现,停顿了一小会后继续对话。
“你还记得以前你与顾安远每次不成功时的细节吗?”上野忽然就奔了主题。
“……记得。”叶璟有一丝尴尬,但很快作答。
“每当前戏开始时,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停顿了至少五秒后,叶璟才回答:“脑子里很乱,但心情是紧张。”
叶璟是闭着眼回答问题的,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她的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这个细节自然没能逃过上野的眼睛,她很快判断出,叶璟似乎没有说实话。
“你说过你是真心喜欢顾安远的是吗?”上野换了一个方向。
“是的。”叶璟毫不犹豫。
“你能向我详细地描述你当时的紧张和恐惧吗?”
片刻停顿,叶璟开口:“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非常急促,我希望他能享受我们的——欢乐,希望自己好好表现,可是……我却总是觉得恐惧,身体也不受控制……他有一些懊恼,我的心……跳得更快……”
“在你心跳得很快,呼吸很急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上野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叶璟再一次蹙了眉,久未松开,数秒后才回答:“我忘记了……好像很乱……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我不记得了……啊,我不记得了!”
说了最后几个字,叶璟猛然睁开眼,盯着眼前这陌生的环境。上野这时候有了自己内心的判断,于是轻轻伸出右手手掌来,在叶璟眼前以缓慢的频率上下晃动,嘴里轻声说:“叶璟,你现在很累了……闭上眼睛吧……”
于是叶璟乖乖闭上了眼睛。
“叶璟,现在……你的头很重,就像有无数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一样……很重……一块接一块,下起了石头雨……”上野开始了浅度催眠。叶璟的身体在按摩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放松,这时听到上野的话,脑海里自动出现一片巨大的石头雨。
“叶璟,现在……你觉得口很渴……再不喝水,你的喉咙……就快干裂了……”叶璟的意识因为石头雨已经有些下沉,这时听到有人说她很渴,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咙。
“叶璟,现在……我数到5,就能把你送回到过去,记住,一定要数到5,你才能回去……”上野千雪站了起来,走到了叶璟身边,用一种更加蛊惑的声音引导着:“1、2、3、4,5!”上野念到“5”时,打了个响指。
这时候,叶璟的双手手臂伴随着上野的响指,神奇地瘫软在了沙发上。她闭上了眼睛,可那眼珠还在转动着。上野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效果。
“叶璟,告诉我,你在哪里?”上野开始提问。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催眠了的叶璟声线没有半点情绪,就像一个听不见自己声音的人在说话。
“周围是什么样子?”
“快要中考了,所以放学很迟。我刚刚打扫完教室的卫生一个人往家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在等我吃晚饭……”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我听到……”叶璟的眉头这时蹙得更深:“好像有人在哭泣……”
“叶璟,去看看,是谁在哭泣?往前走,去看看吧……”
良久以后,叶璟的脸上突然变得恐惧和惊慌,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我看到巷子里……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在哭泣……有一些人在围着她……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
“叶璟,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
“啊……有一个男人,在欺负那个女孩,红裙子的女孩子……她在哭……她一直在哭……”叶璟终于走回自己的梦境里,看到了自己的记忆选择遗忘而身体却保持了条件反射的那一幕。
那天傍晚,天几乎快黑透了,在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巷子里,她隔着一条青石板的小道,目睹了那个女孩被侮辱的一幕。那一晚,风在耳边呼呼地吹过,女孩在大声哭泣,可是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哭声。而这一幕,也只有因为晚回家经过那条回家小路的叶璟看到。
“那个女孩……很悲伤吗?”上野继续提问。
“是的,刚开始她还在呼叫救命,可是……风好大……没有人听到……她就开始哭,伤心欲绝……然后又开始惨叫……有一个人,很高……很高,走到她前面去,捂住了她的嘴……”叶璟被催眠以后,面色从详和渐渐变得局促,上野看得出来,那或许就是隐藏在她潜意识里恐惧的根源。
“叶璟去救她了吗?”
“我……我没有……我个子小……打不过那些人,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红裙子的女孩又一直在哭……”
“那些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看见叶璟了吗?”
“他们没有……他们在笑……没有人朝巷子口看……”
上野已经问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也知道叶璟现在处于无助的梦境里,于是在叶璟耳边轻语:“叶璟已经睡醒了,当我数到5,叶璟就会醒来,来吧,1、2、3、4,5!”伴随着“5”字刚落音,上野又打了个响指。
叶璟的眼睛睁开来,努力适应了一下屋里昏暗的光线,有那么一丝奇怪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似乎听到新闻里正在播报本市破获了一起劫财劫色的案件,涉事人员已全部归案。
可是,她的脑子里为何会突然掠过这则新闻?刚才她为什么会听到有人在哭?是谁在哭?她的头为什么那么重?等等,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在她去医院检查身体时,那冰冷的医疗探头进入她身体时,也似乎听到过这样的哭泣?
一时间,无数疑问堆积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上,她的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没有血色。
上野千雪拉开了窗帘,又打开了卧室的白色圆圈日光灯,然后端了杯事先她就煮好的苦茶过来递给叶璟,刚准备开口,像是想到什么,立即说了日语:“叶桑,来,喝杯茶。”
叶璟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觉得手脚有些疲软之外,并无其它感觉。接过上野的茶喝了几口,又远眺了一会儿阳台外边的江景,感觉自己精神好了很多。
“刚才你睡着了,就一小会儿。”上野眯着笑意吟吟的眼,轻声说道。
“啊……不好意思。”叶璟有些尴尬,立即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
上野千雪还是一脸包容谦和的笑容:“叶桑,我们是朋友,没事的。你介意和我聊聊天吗?就随意的聊一聊。”
“啊……好的。”叶璟不知道她想聊哪一方面,但还是遵从了她的提议。
“叶桑似乎从小就是个天才?据我了解,你对计算机,对数学都颇有造诣。”上野称赞人的时候,并不显得夸张,倒让人觉得她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赞美。
叶璟微微笑一笑,然后回答:“天才不敢当,只是……中学时代开始,突然对念书特别有兴趣……”
“哦?”上野捕捉到她话里的“从中学开始”,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你的智商应该……至少160以上?”
叶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红着脸轻点了一下头:“在学校时做过智力测试,不知道为什么,结果是这样……”
“但我很想知道,小学期间的叶桑,学习成绩如何?”上野的问题听起来,没有任何破绽。
“那个时候有些贪玩,书念得不好,总被爸爸妈妈批评……往事不堪回首啊。”叶璟半开玩笑似的说了这句话,上野知道她已经从刚才催眠的梦境里走了出来。
上野极配合地笑,仿佛亲眼看到了童年时代被父母批评的叶璟一样。她心知今天的治疗只能到这里,便不再提问,于是提了陶瓷的茶壶,左手扶壶盖,为叶璟又续了一杯茶。
坐在沙发上的叶璟微低着头,半张脸背着光。轻啜了一点那杯已经习惯了的苦茶后,她轻声开口问:“上野桑,其实这茶,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上野见她已洞悉其中真相,也不掩饰,大方承认道:“是的,叶桑,这是我特意从日本带过来的苦叶茶,对于缓解心理压力有着极大的帮助。还有你喝的咖啡也是,根据美国著名心理学家Allen Cooper在《Pharmacology、Biochemistry and behavior》(药理学、生物化学与行为学)中得出的结论,咖啡可以促进女性增强某些方面的欲望,对从不喝咖啡的女性尤其有效。”
果真如此啊……难怪她第一次到酒店来见上野,上野得知她从不喝咖啡的时候,还是坚持为她煮了咖啡。还有这苦叶茶也是,明明是苦到极致的茶,却在唇齿间留下草药般的苦甜味。
叶璟心知这一切都是上野千雪的苦心安排,内心感动无比。对上野报了感激的微笑,然后继续品了口茶。
“叶桑,你真的完全信任我吗?”上野千雪忽然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的,上野桑。”每一次,叶璟都回答得毫不犹豫。明明是认识时间不久的两个人,却像是已相知数年的金兰之交一般,彼此信任,相互坦诚。
“那好。”上野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桌上拿起她的平板电脑,又继续说:“叶桑,请你带着艺术的眼光,和我一起欣赏这部影片,好吗?”
叶璟不知道她要播放什么影片,猜想可能是暴力血腥之类。即使她从不观看这类电影,但出于对上野的尊重与信任,她还是点了点头。
上野千雪再一次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顶灯,只留了一盏床头壁上暗黄色的台灯,然后点开了已缓存的电影。
电影播放大约三十分钟,叶璟就知道为什么上野说让她带着“艺术的眼光”了。
影片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却因外界原因无法在一起,一起经历了挫折后,终于迎来了二人的幸福生活。
影片里正在放映着他们温存之前的前戏。两人都脱了衣服,热烈地在亲吻。叶璟有些局促,这画面似乎又勾起了她潜意识里的某些回忆,但定神想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上野清楚她的心理变化,只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叶桑,你要相信,这是艺术。”
叶璟终于静下来,她压制住内心里莫名其妙的一股燥热,带着所谓的“艺术眼光”,细细地欣赏着电影里的亲密镜头。
男主角的演技十分纯熟。他的表现相当逼真。他轻轻搂着女人光滑细嫩的背部,深情地吮吻着她的唇。那电影里的爱呢太过深情,那前奏太过热烈,那音乐太过缠绵,竟让叶璟看出了几分感动的味道。
女主角也配合得十分完美。她倚在男人的怀里,眼角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仿佛为这来之不易的爱情而垂泪而感恩。
两人手掌对手掌举起来,这时,女主角终于落下了珍珠般的眼泪。
爱情来得不容易,得到时才应该更加珍惜。下一个镜头,便是技术剪辑却又欲盖弥彰的最后一步了。
不知为何,在影片结束的时候,叶璟的眼角也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