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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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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陆子冈站在哑舍的店门口,对着头顶上的那块古朴牌匾发了一会呆,迟疑了半晌才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其实他也是两年前在杭州游玩时,偶然间发现这家古董店的。只看了一眼,他便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他却可以发誓他以前绝对没有来过这里。

    可是他每次遇到难以解决的古物疑惑时,都会想到这里。这次也是,从西安出差后,回到北京无人可以解答疑惑,便在第一时间坐上飞机来到这个城市。

    雕花大门应声而开,陆子冈对着店内的摆设愣了愣神,每次来这里,都觉得店内的摆设有些许问题。例如那个宋朝的青白釉盘子不应该摆放在那里,应该放在别处。长信宫灯也不应该只有两盏,他记得不光店门口,店铺里面应该还有两盏才对。喏,还有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怎么开裂了一道缝隙?还有门口矗立的那尊神似秦始皇兵马俑,但又明明完全不同的人俑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陆子冈脑中炸开,让他不由恍惚了一下,一句话不禁冲口而出道:“这店面怎么变得这么小了?”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古董店明明没有搬迁过,他为何总是觉得这里太过于窄小了呢?

    “房价太贵啊……”一个清淡的笑声传来。

    “也是,这年头的房价,简直让人崩溃!一个月工资不吃不喝连一平方米都买不到!”陆子冈仇富的愤青思想立刻占据脑海,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僵在那里。这老板骗谁啊?以他国家博物馆实习研究员的眼光,这店里随便拿出一件古董,都能在杭州最好的地方买一个最豪华的店面。所以让这个古董店蜗居在小小商业街毫不起眼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老板根本不想卖古董。

    陆子冈循声扭头看去,发现老板并没有穿着以往那件古旧的中山装,而是换了一件非常时尚的黑衬衫。这件黑衬衫在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深赤色的滚云边,融合了古典和现代的时尚,倒也非常别致。而且和原来的中山装一样,也是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赤龙,龙头趴在老板的右肩上,龙身蜿蜒在后背处,令整个衬衫都透着一股奢华的质感。

    “为什么换了风格?原来那件中山装很好看啊!”陆子冈皱了皱眉,没经过思考的话便冲口而出,“中山装融合了现代和古代元素,还有各种意义呢!例如前面的四个口袋就代表着礼、义、廉、耻……喏,对了,记得你原来那件好像没有口袋。不过不要紧,门襟五粒纽扣区别于西方的三权分立的五权分立,代表着行政、立法、司法、考试和监察。袖口三粒纽扣表示三民主义的民族、民权、民生。后背不破缝,表示国家和平统一之大义……多传统多有含义啊!中山装可比现在那些所谓汉服唐装好多了!要我说,那汉服虽然华美,但终究是长袖,行动不便。唐装虽说是挂了个唐字,但却是从清朝的马褂演变而来,不能代表我泱泱华夏……”陆子冈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又犯毛病了,讪讪地抓头道,“不好意思,我这人一见到现代的东西,就忍不住和以前的东西做比较。可能是职业病吧。”

    老板宽容地笑了笑,从柜台里拿出两个哥窑粉青盖碗,烧了一壶开水,沏了两杯茶。

    “陆先生好像来过几次,去年的考试考过了吗?”

    陆子冈见老板竟然记得他,不由得高兴起来,笑着说道:“过了,现在进了国家博物馆当实习研究员。”他拿起那粉青盖碗,忍不住端详了一下,确认这盖碗确实是宋末哥窑的古董后,倒也没多说什么。陆子冈先是用左手托着茶托,轻拈起盖碗的盖子,闻了闻浓郁的茶香,然后轻呷一口清茶,享受地眯起了双目道:“一芽一叶初展,扁平光滑,竟是特级的明前龙井,我今天真是有口福。”

    老板含笑地陪饮了一口。其实这些人当中,还是陆子冈最对他的胃口。也许是上上上辈子,此人在哑舍中长大的缘故,和他特别投缘。现在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陆子冈现在这种惬意享受的模样。医生自是不懂这些,牛饮而已。馆长倒是懂茶,可惜对待古物却特别小心,让他拿着宋末哥窑的盖碗喝茶,恐怕要比掐着脖子喝茶还难受。至于画师那小子根本就是一门心思画画而已,其余一概都没有兴趣。大师那人估计对这盖碗能卖多少钱更感兴趣……

    两人各自捧着一碗茶徐徐地喝着,哑舍中流淌着一股静谧的味道,熏人欲醉。

    陆子冈品味着唇齿间的茶香,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就像是这样的场景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重复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熟悉得让人恍惚。眼前这个人,陆子冈完全看不出深浅,第一眼看上去是相貌平凡的年轻男子,可是越看就越像那尘封在地底的古物,只要拂去了灰尘,洗去了铅华,就会呈现出别样的风采。这么想了之后,再去看眼前这人,就会发现在缥缈的茶香热气之后,无论那眼睛还是眉宇,都透着一股浸染岁月的味道,真真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这一碗茶喝完,老板给他续水的时候,陆子冈才回过神,想起他的来意,连忙把后背的背包打开。

    “老板,我前阵子去了趟西安,从一人手中收到了此物,你见多识广,看看此物是何来历?”陆子冈边说着,边把手中一块巴掌大的石料递了过去。

    这是一块通体泛着油脂黄色的石料,肌里隐约可见萝卜纹状细纹,颜色外浓而向内逐渐变淡。石料雕刻成一个缩小的碑刻模样,碑额未题碑名,只有碑首雕刻了八条螭龙,巧妙地缠绕在一起,鳞甲分明,筋骨裸露,栩栩如生。碑的两侧有升龙图,各有一条腾空飞舞的巨龙,雕工巧妙至极,龙腾若翔。可惜这只是碑刻的上半部分,中间被利刃拦腰砍断,露出石料的断面。

    “这应该是‘一两田黄三两金’的田黄石,但所谓‘黄金易得,田黄难求’,照现在的市场价格,应该是一两田黄三斤金,无可置疑的天价。”陆子冈顿了顿,续道,“可是这块碑刻特别的并不在材质上,而是这个雕刻款式……”

    老板抬起头来,和陆子冈对视了一眼,两人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答案,异口同声地说道:“无字碑。”

    无字碑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过许多座,但最著名的,就要数骊山乾陵的那一座。那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武则天陵前矗立的无字碑,这别具一格的碑首装饰和空无一字的碑面,立刻就让人一目了然。

    老板也没有过问陆子冈究竟从何人手中得到此物,而是把手中的碑刻交还给陆子冈,转身走进了内室。

    陆子冈这回品着极品的明前龙井,食不知味。

    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老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这是多年前我收来的一个石刻,一直不知道来历。”

    陆子冈的心脏猛跳了两下,期待地往锦盒之内看去。只见和他手中一样质地的石刻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的飞龙雕刻正是如出一辙。

    “看来正是照着乾陵的无字碑所刻,可是这物事看上去并不是新的刀工,年代看起来也很久远了。”寿山石刻是最难鉴定年代的,因为碳十四只能测定有机物,所以只能从雕刻风格上判断。相对而言,玉器的断代要简单一些,不光是雕刻风格,玉器还会有特殊物质沁入玉器之中形成各种各样的玉沁,寿山石却很少有这种特殊的变化。所以陆子冈带着这半截碑刻回到北京后,请很多人看过,却都一致认为料是好料,但刀工是近代的。

    这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寿山石也是宋朝之后才风靡起来的,收藏也在更久远之后,明清时期才到达顶峰。但陆子冈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谁无聊地用田黄石这么好的料子,去雕一块无字碑啊!所以才特意来哑舍走一趟。

    老板闭目思考了一阵之后,睁开双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道:“寿山石雕品最早始见于南朝的石俑,但雕技粗糙,之后除了作殉葬外,不见有收藏的例子。”

    陆子冈的眼皮一跳,追问道:“老板你的意思,是说这块无字碑,其实是殉葬品?”

    老板轻叹一声道:“我当年得到这下半截石刻后,一直觉得这很像个牌位……”

    陆子冈的背脊一凉,凡是刻有文字的石头,皆可成为碑。其实无字碑本就是个逆天的存在,倒也很配武则天这个中国历史上独一份的女皇。

    只是他手中这个田黄石无字碑就有意思了,若真是殉葬的牌位,那就是说这是从乾陵里偷盗出来的明器……可是从历史记载和各种勘探上来判断,乾陵明明没有被盗过啊……陆子冈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把锦盒里的半截石刻拿在了左手上,把两只手上的半截无字碑对在了一起,断面严丝合缝,竟像从来没有裂开过一般。

    陆子冈凑近了仔细看去,竟发现自己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视线里的那一片黄光瞬间扩大了数倍,但他身体却连移动半分都做不到,竟生生地被那一片润泽的黄光吞没……

    二

    “知聪!知聪!知聪你别死啊……”

    陆子冈是从黑暗中被一阵女子的哭喊声吵醒的。他迷茫地睁开双眼,就看到一名伏在他身上、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看起来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肤如凝脂,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能看出来是个标致的美人胚子。但是令陆子冈感到震撼的,并不是这个女孩儿的容貌,而是她的服饰。

    窄袖小衣,正是隋末唐初时流行的服饰。隋唐时期盛行的窄袖小衣,并不是因为其节俭衣料而被大加倡导,而是因着胡服窄袖小衣便于骑马游乐,便成了女子竞相喜爱的穿着。陆子冈对古代的物事知之甚详,所以只从对方的衣着上,便能判断出端倪,他扫过这个小姑娘身上佩戴的各种首饰和面妆,便在心中啧啧称奇。

    这个小姑娘面上所画,并不似现在影视剧中千篇一律的面妆,而是唐初时很流行的蛾翅眉。两条眉毛画得阔而短,形如蛾翅,是用铜黛所描画。铜黛就是现代人所说的铜绿,从铜器上刮下来的铜黛,是普通人家用来画眉的辅料,所以这个小姑娘的眉毛是很突兀的墨绿色,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奇怪得不得了,可确确实实是唐初时流行的面妆。陆子冈甚至可以只从这对眉毛,便能分析出这个小姑娘的出身并不是特别好,但身上所穿的衣物却有些华贵,并不是普通人家可以负担得起的,端的是奇怪非常。

    这是哪家的影视剧?置备行头很严谨嘛!连化妆都很到位,虽然衣服过于华贵了些,和朴素的面妆有些不对路,但这已是相当难得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在陆子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下,便被他自己给掐灭了。因为他现在并不是在看戏,而是在演戏。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好好地和老板在哑舍喝茶吗?然后好像他们确认,那块田黄石的石刻,是缩小版的无字碑……

    陆子冈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却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动不了了,不光是动不了,甚至连任何感觉都没有了,只能惶急地睁着眼睛,听着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道:“知聪,我知道你想要娶我,可是我爹两年前走了之后,家里的两个异母哥哥,对我们母女四人更是冷嘲热讽。虽然我可以嫁给你,离开那个囚笼,可是我母亲怎么办?我只能进宫碰碰运气……”

    陆子冈从这个小姑娘的哭泣声中,拼凑出一个故事——一家之长去世,因为家产而暴露的世态炎凉。这简直就是灰姑娘的翻版,但是这里并没有仙女和南瓜马车,也没有水晶鞋和魔法,这个小姑娘却依然一意孤行地想要进宫完成自己的梦想。原来,这衣服和这面妆,是真实的。小姑娘早年还有父亲宠爱,自然会有几件华美的衣服穿,但江南名贵的胭脂水粉现今却已经买不起了,只有学普通人家的女子,刀刮铜镜背后的铜黛随意描描。

    太真实了,简直从任何细节中都找不到漏洞。

    陆子冈看着“自己”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那瘦小的手掌沾满了血迹。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

    陆子冈抽筋的大脑终于镇定下来,推断自己应是遇到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现象,看到了一千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海市蜃楼不就是这样吗?但他遇到的显然比海市蜃楼还要奇特,不仅看到了清晰的图像,还能听到清晰的对话。他听见“自己”的身体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才了解这种局面是如何造成的。

    原来这个知聪在山中约这个小姑娘见面,想要打消她进宫服侍皇上的念头。可两人却起了争执,也不知道是小姑娘失手把他推下山崖,还是他自己失足掉落而下,反正在这种地方,求救也没人能听得见,指望这个只有初中生大小的小姑娘背他出去,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陆子冈默默地想着,还是现代科技好啊,这时候掏出手机打110或者120,移动联通全球覆盖,绝对不会有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存在。

    陆子冈只是能看到这个知聪所看到的,听到这个知聪所听到的,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当他感觉着视线中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便知道这个知聪状态不好,恐怕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在脑中琢磨着历史上可有什么叫知聪的人,一无所获之后,陆子冈不由得自嘲一笑。这男孩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大小,身份只是普通的商人之子,而且马上就要死了,又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呢?

    视线越发地迷离,恍惚中,陆子冈忽然听到那姑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见天子庸知非福……”

    陆子冈心下一震,这句名言,这小姑娘的身世,这般年纪……难不成,他刚刚看到的这个小姑娘,竟是没进宫之前的武则天吗?

    只是时间不容他多想,意识再次被明黄色的漩涡所吞没,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那未成年的武则天朝他伸过手来,慢慢地盖上了这位名唤知聪的男孩的双眼……

    三

    这回黑暗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太久,陆子冈再次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并不在之前的荒郊野外,而是身处一间无比低调奢华的居室之中。

    何为低调奢华,就是表面上看过去,东西貌似都不起眼,但再留意时,就会觉得精细非凡,每件摆设都费尽心思,处处透着别致雅趣。

    陆子冈一睁眼,第一反应还是自己在某个电影片场,但他随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陆子冈此时已经猜到此女便是武则天,便着意打量起来。只见此女容貌秀丽迷人,那双眼睛长而透着妩媚,玉肌胜雪,身穿鞠衣,头梳飞天髻,插着玳瑁钗,妆容精致。画眉所用的材料已不是寒酸的铜黛,而是西域传过来的深青色的青雀头黛,画着极有气质的涵烟眉。她看上去已有二十多岁的模样,不复之前青葱少女的感觉,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一般,浑身充满着自信和骄傲,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中国古代的绘画重神似而不重形似,没有人能通过抽象的古画重新勾勒出这些历史人物的真实相貌,所以陆子冈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努力想把这幅画面印在脑海里。

    人人都知道燕瘦环肥,“燕”指的是汉成帝时的赵飞燕,“环”指的是唐玄宗时的杨贵妃,汉以瘦为美,盛唐以胖为美,都是比较极致夸张的审美观。幸好此时乃初唐时节,还没有胖美人的概念,武则天看起来确确实实美丽逼人,绝对不逊于陆子冈在电视上见过的任何偶像明星。

    不愧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看她的年纪,现在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应该还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陆子冈记得清楚,武则天十四岁初入宫时便被封为才人,赐名“媚娘”。因为自幼博览群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擅长书法,所以一直在御书房伺候文墨。这一伺候,便伺候了十二年,职位相当于唐太宗的机要秘书。她日日接触到的是奏折和公文,看的读的是皇帝专享的书籍典章。可以说,唐太宗是武则天的政治启蒙老师,如果没有这十二年的学习与积淀,就没有后来的女皇武则天。

    可是,现在又是什么个状况呢?

    陆子冈发现未来的武则天,现在的武才人,正在他的几步远外靠墙而立,而他现在的这具身体正酸软无力地靠在椅背里。和上次一样,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这具身体,只能看只能听。陆子冈也是在视线里看到了一只染着蔻丹指甲的玉手,才知道这次自己竟然附身到了一名女子身上。

    看着这只手像是强忍着痛苦,死抓着身上的罗裙,陆子冈正疑惑间,就听对面的武则天冷冷开口道:“淑莲,你我虽然情同姐妹,你对我一直也很好,不过你不应该用那件事要挟我。”

    “嗬——嗬——”被称为淑莲的女子,也就是被陆子冈附在身上的女子,从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挣扎声,明显是被人用什么药物毒哑了。发不出声音,也无法站起身逃跑。

    眼见着武则天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陆子冈从心底升起寒意,想到之前那个名叫知聪的倒霉蛋,好像也是临死前几分钟被他附身,难道这个淑莲也是命不久矣了?

    武则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一个灵魂。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淑莲的脸颊,弧度优美的唇瓣中却吐出令人胆寒的话语:“这宫中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实在是太容易了。我不想莫名其妙地消失,也不想这样毫无未来地等下去,所以,只好委屈淑莲你了……”

    陆子冈近距离看着武则天,更觉得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究竟这个淑莲知道了什么隐秘的事情?居然能让武则天不死不休地亲手下毒药害死她?

    陆子冈突然想到一事,贞观二十年时,唐太宗已然病重,国事便交予太子李治处理。而此后太子隔日听政,早朝之后入侍药膳。而负责朝廷文书往来的武则天便开始与太子李治接触,两人同在太宗身边侍疾。这两人年纪相仿,又日日接触,李治倾慕于武则天的政治见地,武则天想把后半生压在太子李治身上,这郎有情妾有意,发生点什么事也不会太奇怪。

    想来这个淑莲应该也是御书房的宫女,偶然间撞破了李治与武则天之间的奸情,惹得武则天先下毒手。

    陆子冈转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不由得感叹起来。《全唐诗》中,收有武则天所写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样看朱成碧的恍惚情思,自然不会是写给已经流连病榻的唐太宗李世民,只能是写给现在的太子,以后的唐高宗李治的。如此才华,如此手段的女人,如何不可爱,不可怕?她在御书房蛰伏了十二年,才抓住了一线生机,自然不会让任何人挡在她的面前。

    武则天注视着淑莲濒死的双目,居然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些许清澈的目光,正一惊想要细看时,淑莲的眼瞳已经涣散,失去了焦距,很快就变得空洞起来。

    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武则天确定淑莲已经没有了呼吸,才松了口气。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时,又觉得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眼刺目得很,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合上了她的眼睑。

    陆子冈很兴奋,因为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摇篮里。从依依呀呀的发声到举到嘴边啃咬的小胖手,还有周围的摆设布置,他确定他这次附身到的,应该是武则天传说中的那个在襁褓之中就夭折的小女儿身上。

    他发觉他一共附身了三个人,前两个史书上都没有记载过,但他现在附身的这个主,史书上可是有过明确记载,而且野史上还大书特书过。《旧唐书》和《新唐书》中虽然都没有记载小公主夭折的事情,但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却明确地指出,武则天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嫁祸给王皇后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母亲杀死女儿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但武则天日后所做的不仅仅如此。兄长、儿子、女婿、外甥女、外甥、孙子……她都间接或者直接下令残杀过。所以在武则天的概念里,用一个刚出生的女儿,来换取皇后的宝座,应该是相当的划算。

    陆子冈想通了自己的处境,兴奋感渐渐地沉淀下来。

    武则天在唐太宗死后,去感业寺做了尼姑,是王皇后为了对抗萧淑妃而找的一个傀儡。结果没想到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子,却能在后宫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动摇了她的后位。陆子冈甚至能确定,这时王皇后已经来看过小公主了,过不久武则天就会来到这里,做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

    算起来,武则天应该已经有三十二岁了,这样年纪的女子,还能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得到李治的专宠,说明用的只能是旁人难及的高明手段。

    陆子冈想着,武则天这三十多年里,害死的人恐怕不会太少,但他只附身在了这三人身上,说明由于那个小型的无字碑石刻,他的灵魂不知道怎么就重现了古代唐初时期的景象。而每人只能附身大概五分钟左右,而这三个人都是武则天亲手杀死的,其余间接死亡的都不在范围内。

    老板曾经说过,田黄石在唐朝时期仍没有掀起收藏热,从南北朝起便多用于殉葬。难道是那座无字碑,承载了被武则天害死的灵魂咒怨,而他恰逢其会,只能看到画面听到声音,像看电影一般体会一番吗?

    尽管这样的经历在这世界上恐怕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享受过,但陆子冈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虽然他附身的前两个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都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可是他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附身在濒死之人的身体之上,他没办法无动于衷。

    尤其,他现在正在一个连翻身坐起来都做不到的小婴儿身上。这样脆弱的孩子,武则天怎么能下得去手呢?

    陆子冈其实很佩服武则天的,也许这种崇敬的心理,在很多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纵观中国历史五千年,武则天是唯一一个登基在位的正统女皇。虽然先有吕后,后有慈禧那种一手遮天的女子,可是那都是为一己之私惑乱朝政。而武则天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稳定边疆、发展经济、打击世族大阀……盛唐的崛起,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若不是她继承了唐太宗的政治观念与手段,光凭软弱的唐高宗,是绝对无法开创这种基业的。哪怕是后来的唐玄宗,也延续了武则天的政绩,就算是再苛刻的史学家,也不过是在史书上评价武则天淫乱宫廷、酷吏横行等等这种无足轻重的罪行。

    可是,为了美好的目标,就可以允许手段的卑劣吗?

    陆子冈知道自己很天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弃子是一种很必要的战术手段,不光在弈棋中如此,在战争中,宫廷中,朝野之中,都是如此。

    没有人想成为弃子。

    那位知聪,若是没被武则天失手推下山崖,说不定已成为成功的商人,有着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过着幸福的日子。那个淑莲,若是不被武则天毒死,说不定已到了年纪,脱离了这座吃人的皇宫,寻着一个好人家嫁掉安心过日子。而他现在附身的这个小公主,若是能安然成长,说不定又会是一个太平公主,或者是不逊于她母亲的奇女子。

    陆子冈越想越觉得难受,被禁锢在一具陌生身体里的感觉越发古怪起来,忍不住想要挣脱而出。此时,他已经隐约听到殿外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知道武则天恐怕是已经回来了。

    想要挣扎着离开这里,陆子冈却惊异地发现自己附身的小婴儿正随着自己的意愿,扬着手挥舞着。这和前两次只能看只能听不一样,也许是这具幼小身体内的灵魂还没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容易地就被陆子冈所控制。

    可是陆子冈还是无能为力,毕竟这个小婴儿连翻身都困难,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只听见一串环佩清脆的响动,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出现在陆子冈面前。她身披浅黄银泥飞云帔,上有五彩翟纹,身穿朱色罗缘袖边的深青色阙翟礼服,梳着望仙髻,头插九玉簪,描着拂烟眉,用的是波斯传过来的螺子黛,已经是这个年代里顶级的描眉材料。

    武则天要比上次的她更富态了一些,表情却很凝重,陆子冈接触到武则天复杂的目光,就知道她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用女儿来换她的前程。

    但是显然给武则天犹豫的时间并不是太多,陆子冈眼看着那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朝他的脖颈伸了过来,那画面就像是刻意放慢动作的恐怖电影,让他反射性地惊叫出声。当然,他一开口,也不过是婴儿的呜哇声,在冲出喉咙之前,却被武则天先一步捂住。

    陆子冈头一次有了正在被谋杀的感觉,虽然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死过两次了,但前两次醒过来时都是濒死状态,这次却是实实在在地目击“自己”被谋杀的现场。

    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渐渐地视线越来越模糊,陆子冈深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武则天,想要把这一刻的她印在脑海里。包括那颗从她眼中滑落的泪滴。

    武则天看着自己眼中的泪滴掉落而下,砸在了小婴儿已经停止转动的眼瞳中,一股深刻的悲伤从心底涌起,她抬手合上那孩子的双眼,失声痛哭起来。

    “来人啊!快传御医!”

    陆子冈好半晌都没回过神,那种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几乎怀疑现在是不是真的被武则天谋杀了。可是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视线迷离,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正低头吃一张肉饼,一滴滴的水珠砸在盘子里。他盯着看了片刻,才发觉自己附身的这个女子在一边吃一边哭。

    抬起头,陆子冈看到墙边梳妆台的铜镜里模糊地映出一个影子,这个女孩只有十几岁,长相很似年轻时候的武则天,尤其那股眉宇间的气质尤其相像。

    陆子冈猜出了这位姑娘的身份,是武则天的外甥女,贺兰姑娘。因为唐高宗李治的特别关注,被武则天认为是潜在的后宫威胁,所以在一次宴会中,用一张有毒的肉饼结束了她花朵一般的生命。而显然,这张肉饼应该是武则天亲手递给她的,所以他现在就附身到了这姑娘身上。

    陆子冈想不着痕迹地在这个隐蔽的房间内找寻武则天的身影,却毫无所获。

    难道武则天不在?陆子冈很失望。

    贺兰姑娘只吃了两口肉饼,便放了下来,显然以这位姑娘的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已没有活路。武则天已经是当朝的皇后,不光在后宫一手遮天,在朝政上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可以说她想要谁死,谁就要死,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最后贺兰有几句话,不知道小姨你肯不肯听。”贺兰姑娘低头抹掉脸上的泪水,淡淡地开口说道。

    “孩子,你说吧。”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在贺兰姑娘的身后,陆子冈才知武则天竟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并没有站在自己外甥女的面前。

    “为什么……”贺兰姑娘的话说到一半,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继续下去。陆子冈却忽然感觉到自己可以控制这姑娘的手指,有了上次附身小婴儿的经验,陆子冈尝试着接着贺兰姑娘的话头开口道:“为什么……杀我?”

    武则天并没有注意到中间这段可疑的停顿,对于将死之人,她一向都有最好的耐心。“孩子,你是无辜的。要怨,就怨你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漂亮到你姨父都想要你。你可能认为小姨太过于心狠手辣,但你不懂。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要得到。虽然本宫已经贵为国母,可是却全部依附于你姨父,他一句话就可以置本宫于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本宫只好将你送到西天佛祖那里,早登极乐。”

    陆子冈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武则天说的没错,当年王皇后是何等风光,外戚势力如何庞大,不也被武则天取而代之?陆子冈心惊肉跳地等了片刻,发觉这具身体里的贺兰姑娘已经失去了意识,并没有再说话后,便大着胆子借着贺兰姑娘的口,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你所求的,是什么呢?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亲手杀死。”

    武则天察觉到贺兰姑娘对她的称呼都省去了,但也没有多计较什么。她在贺兰姑娘的身后,看着这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怅起来。她的那个孩子,如果当年活下来的话,恐怕也有她这么大了……

    “本宫所求的……年少的时候,是为了能让本宫的母亲不再受欺负。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是为了能不在这座宫殿里寂寞地死去。再后来,是想要当他的妻他的后。可是现在,本宫年华已老,他却正当盛年。古人云:‘妻者,齐也。’本宫可以拥有无上的权力,代替皇上打理后宫,甚至处理朝政。看似风光,可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顺眼了,便可以轻易抛去。本宫只能拥有更多的权力,来保证自己的后位牢固。”

    陆子冈能感受到武则天的手抚上了贺兰姑娘的发髻,像是在缅怀着什么。他微妙地能感觉到,武则天其实是在怀念当初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个小婴儿。

    还是不一样的,尽管武则天后来会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但那也是因为后者成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碍。再加之年长的李弘政见与其不合,母子之情越发淡薄,最终武则天已经不能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对手。

    可是当年在摇篮里的那个小婴儿是无辜的,也怪不得武则天对后来出生的太平公主无限宠爱,某种程度上也是怀着对那个小婴儿赎罪补偿的心理。

    “值得吗?”陆子冈听见贺兰姑娘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这是他一直想问出口的问题。

    “没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宫不是个好女儿。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本宫不是个好母亲。没有遵从夫纲替夫君纳妾,本宫不是个好妻子……本宫……当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则天抚在发髻上的手一顿,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慨叹,在幽深的宫殿里越发显得寂寥,“不过,只有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的那个人,才能被称之为孤家寡人。”

    陆子冈大惊,没想到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有了篡位为皇的念头。

    武则天收敛心神,眯起了双目,开始发觉有些不对劲起来。她这个外甥女一向柔弱,绝对不会问这些弯弯道道的问题,但凡这姑娘有一点主见,她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逼她吃下毒饼。这些年间一直缭绕心头的疑惑让她越发不安,武则天的手向下而去,按住了贺兰姑娘的肩膀,一使劲地把她的身体转了过来,厉声问道:“你是谁?”

    声音却在看到贺兰姑娘的脸孔时戛然而止,软倒在她怀里的少女唇边溢出黑血,已经赫然故去,只是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清澈无比,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

    武则天呆愣了片刻,纵使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向谁去询问,只好茫然地伸出手,缓缓地替贺兰姑娘合上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早就有人说过,历史是个小姑娘,在不同人的眼里有着不同的打扮。

    记载历史的文字中,早就渗透了权力的改造。纵然中国的文字最讲究横平竖直,但历史却早就在这看似规整的文字中扭曲变形。

    但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陆子冈依然记得,前几年他曾经去过一次洛阳奉先寺,那尊卢舍那大佛便是依据着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这尊被誉为光明普照的慈悲之佛,没有了武则天的妩媚与威严,全部化为了庄严与慈悲,而今日睁开眼睛时,他竟几乎与那日的自己一般,有股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可这并不是看到十七米高的佛像时的感受,而是面前武则天身上所具有的女皇威严与气势。

    她身上再华贵的首饰与礼服,都再也入不了陆子冈的眼,在他的视线中,虽然已经头发花白的武则天,却正是处在她人生的最顶峰。

    陆子冈的大脑疯狂地运转着,这次他又穿到谁身上了?他本以为这次再睁开眼睛,也许就是倒霉的李弘那小子。但看武则天已这般年纪,恐怕是她爱惜羽毛,并没有亲手送自己的大儿子上路。而这些年间,也一直没有亲手杀死过谁。

    这其实很正常,她现在已经是天下间最有权势的那个人,古往今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她想要谁死,自然会有无数人响应代劳,她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呢?

    那么,他现在又附身在哪个倒霉蛋身上呢?

    视线里除了武则天外,还是没有其他人,黑沉沉的宫殿就像是某种吃人怪兽的内部,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跳动的烛火映着武则天的脸容忽明忽暗,根本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陆子冈这时感觉到手中的稠腻触感,才发觉自己附身的这个人腹中被人刺了一刀,血流不止,整个宫殿内弥漫着的血腥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究竟是谁惹的这一代女皇如此暴躁?正绞尽脑汁地思考时,陆子冈忽然听到武则天率先开了口。

    “薛怀义,不要以为朕真的需要你。朕今年已经七十二岁,难道还需要有人侍寝吗?你不过就是个男宠,还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大总管大将军吗?”武则天的声音已经苍老,但却透着一股不容人质疑的威压。

    陆子冈这才搞清楚自己附身的这个人是谁。薛怀义,也就是武则天登基后的第一个男宠,不过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当时的武则天已经年逾花甲,根本不可能有那方面的需求。她只不过是想向天下人证明,男人当了皇帝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么女人当了皇帝也可以。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形象工程,但薛怀义显然是会错意了。

    后妃再受宠,也不过是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上多加赏赐,最多便是福及家族。而男人受了宠,便从官职上体现出来。薛怀义被荣华富贵迷花了眼,亏空国库,火烧天明堂,最终连一直纵容他的武则天都无法再忍下去了。

    不同于前四次的经历,陆子冈头一次,觉得自己附身的这个人该死。所以他忍不住扬起了唇角,轻笑了起来。

    武则天却双目锐利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从薄唇间挤出一句话道:“你……是谁?”

    陆子冈一怔,他没想到武则天能看出来。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说自己是一个错乱时空的旅行者?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啊!

    “朕……以前见过你。”武则天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悠久的回忆当中,“贺兰死之前,你是不是也在?”

    陆子冈低头看着胸腹间的血,心想幸好他感受不到疼痛,否则他又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陪这位女皇聊天呢?“更早以前,我也在的。那个婴儿被你掐死之前,那个淑莲被你毒死之前……那个知聪被你摔死之前……”

    武则天的双手一阵抽搐,她这辈子亲手杀的就这么几个人而已,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内情今日却被此人一一道来,这让已经没有敬畏无所恐惧的她感到无比的恐慌。

    如果不是神灵,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是来审判朕的吗?”武则天重新睁开双目,已经微垂的眼角却透着一股精芒,“那么你说,朕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

    陆子冈苦笑,如果单纯能用“好人”,或者“坏人”这样简单的词语来评价一个人就好了。

    “没有人能审判朕,”武则天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走到陆子冈的身前,居高临下地垂目而视,“就算是神灵都不可以,就连我自己也不可以!”

    所以,在她死后,乾陵之前才会立上无字碑吗?

    是因为,女皇自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人有资格为她盖棺定论吗?

    陆子冈感觉薛怀义的身体缓缓地向后软倒,他尽可能睁大眼睛,想要把女皇最后的身姿印在脑海里。

    他知道,这次之后,恐怕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女皇巍峨挺立的身影,和奉先寺那尊普渡众生的卢舍那大佛,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四

    再次睁开双眼,陆子冈失神地看着手中被拼成一体的田黄石无字碑石刻,久久都回不过神。

    这是他的手,他的身体。但他的灵魂好像还流连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世界中,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不愿醒来。

    柜台旁的茶香依旧,茶杯上甚至还飘荡着热气,在旁人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却已经在女皇的生命中转了一个来回。

    陆子冈抬起头,看到柜台里的老板依旧浅浅地笑着。那双深邃狭长的黑瞳中,像是看穿了什么,但却并未点透。

    “陆先生,这田黄石无字碑,应是在乾陵地宫内,供奉在武则天牌位前的明器。”老板捧着茶杯淡淡道,“虽然官方说乾陵从未被盗,但古往今来能人辈出,恐怕这乾陵也遭人毒手了。”

    陆子冈艰难地点了点头,若没有刚刚的神奇境遇,也许他还会反对老板的这种说法。

    “既然是明器,那么放在陆先生手中,恐怕也会遭来祸患。不如将这半截转让给我吧,让这无字碑能重新完整。”老板诚恳地建议道。

    陆子冈犹豫了一下,对于他来说,这无字碑刻的意义当真不一样,可是老板的提议却让他无从反驳。两截无字碑刻合成一体,才是最好的归宿,他很想开口买下老板手里的另外半截,不过不用问也知道那肯定是天价,只是实习研究员的他根本承担不起。

    老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般,放下手中的茶杯,适时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锦盒。“谈价钱的话,就太伤感情了,我用其他古物跟你交换。”

    陆子冈并不为所动地朝锦盒之内看去,却在这一眼之后,视线再也收不回来了。在锦盒之内,静静地躺着一柄细长的黑色小刀,刀身上还有着奇特的波浪型纹路。

    陆子冈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但他却发誓这辈子绝对没有见过这种刀。

    “呃……这是水果刀?”

    “……”

    在哑舍的店门外,有名穿着连帽衫的男子正靠在巷子里的阴影处而立,他肩头站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赤色小鸟,正用尖喙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那名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哑舍,透过不甚透明的雕花窗户,可以模糊地看到两个人影。

    不久之后,陆子冈推开哑舍的雕花大门走了出来,站在阳光之下深呼吸了许久,才捧着那个锦盒离去。

    穿着连帽衫的男子立刻在阴影中跟了上去,动作急促地让那只赤色小鸟被甩了出去。

    扑腾了几下翅膀,赤色小鸟用爪子抓住了那名男子从连帽衫下飘动出来的几缕长发,险象环生地重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歪着头看了下主人露在外面的银色发丝,赤色小鸟努力地把这几缕长发一点点塞回连帽衫中,这才满意地啾啾轻叫了几声。

    主人!求夸奖!

    可惜它的主人没有同往日一样爱抚它。

    主人从那个有银光闪闪的大墓里出来之后,好像就变了好多。赤色小鸟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已经不受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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