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6章 侠客行(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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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廊彼端,音乐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少伯,真的是你么?”

    范蠡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嘶嗄,好像是别人在说话,好像是很远很远的声音。他踉踉跄跄的奔过去。

    长廊上乐声繁音促节,一个柔软的身子扑入了他怀里。

    春夜溶溶。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馆娃宫。范蠡和西施在倾诉着别来的相思。

    忽然间寂静之中传来了几声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还是忘不了故乡的风光,在宫室之中也养了山羊吗?”

    西施笑着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怎么会有羊叫?然而在心爱之人的面前,除了温柔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念头都不会在心中停留长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炽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

    突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来,我要杀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间变得冰冷。范蠡认得这是阿青的声音。她的呼声越过馆娃宫的高墙,飘了进来。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杀你的西施。”范蠡又惊恐,又迷惑:“她为什么要杀夷光?夷光可从来没得罪过她!”蓦地里心中一亮,霎时之间都明白了:“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欢我。”

    迷惘已去,惊恐更甚。

    范蠡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在会稽山为吴军围困,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此刻的惧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冷汗,觉到他的手掌在发抖。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自己,范蠡不会害怕的,然而她要杀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外传进来。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人。”轻轻放脱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宫门走去。

    十八名卫士跟随在他身后。阿青的呼声人人都听见了,耳听得她在宫外直呼破吴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

    范蠡走到宫门之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声说道:“阿青姑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里寂静无声。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时不见,你可好么?”可是仍不闻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他低声嘱咐卫士,立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馆娃宫前后守卫。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双手,一句话也不说。从宫门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和夷光化装成为越国甲士,逃出吴宫,从此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自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倘若硬闯,那便万箭齐发,射死了她?”但每一个计策都有破绽。阿青于越国有大功,何况在范蠡心中,阿青是小妹子,是好朋友,除了西施,她是自己最宠爱的姑娘。分别以来,除了西施之外,最常想到便是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当日白公公要刺杀自己,她甘愿受伤,挺身挡在自己身前。宁可自己死了,也决计不能杀她。

    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头忽然一阵温暖:“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于聚在一起了。”

    时光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温暖了。他不再害怕,脸上露出了笑容。

    破晓的日光从窗中照射进来。

    蓦地里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跟着呛啷啷、呛啷啷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进来,便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的游来,长廊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阻挡不了阿青。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那里?”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里。”

    “里”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绿衫人飞了进来,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视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渐渐消失,变成了失望和沮丧,再变成了惊奇、羡慕,变成了崇敬,喃喃的说:“天……天下竟有这……这样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破窗而出。

    清啸迅捷之极的远去,渐远渐轻,余音袅袅,良久不绝。

    数十名卫士急步奔到门外。卫士长躬身道:“大夫无恙?”范蠡摆了摆手,众卫士退了下去。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眉头,伸手捧着心口。阿青这一棒虽没戳中她,但棒端发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卅三剑客

    古典章回小说有插图和绣像,是我国向来的传统。

    我很喜欢读古典章回小说,也喜欢小说中的插图。可惜一般插图的美术水准,与小说的文学水准差得实在太远。这些插图都是木版画,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来的,往往画得既粗俗,刻得又简陋,只有极少数的例外。

    我国版画有很悠久的历史。最古的版画作品,是汉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龙虎禽鸟等等图印,印在绢上纸上,成为精美巧丽的图形。(然而这不是最古的印章。最古的印章,是一九〇八年在地中海克里特岛上发掘法伊斯托斯(Phaistos)古宫时所发现的一只泥碟。古宫是米诺文化(希腊文化的前身)时代的建筑。经科学鉴证,泥碟大约是公元前一千七百年时所制,泥碟扁平,无彩绘,圆径六吋半,泥土制成圆碟后经日晒而硬化,碟上用凹入的印章印出二四一个阳文(凸起)的文字(?),文字从碟边直行排入碟心。文字无人识得,近一百年无数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费了大量心力,都无法破解这些文字(或非文字而仅是花纹)的意义。其时全世界大概还未有真正的文字,要到两千五百年之后,中国才发明最早的印刷术,更要到三千一百年之后的欧洲中世纪时代,日耳曼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才从中国的印刷术中得到灵感,而用活字印刷基督教圣经。泥碟上的花纹,大约用四十五个精细雕成的印章依次印在湿泥之上。其所含意义,迄今是考古学中一个饶有兴味的难题,不过这不是版画。)中国版画成长于隋唐时的佛画,盛于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极,最大的艺术家是陈洪绶(老莲)。清代版画普遍发展,年画盛行于民间。咸丰年间的任渭长,一般认为是我国传统版画最后的一位大师。以后的版画受到西方美术的影响,和我国传统的风格颇为不同了。

    我手边有一部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共有三十三个剑客的图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动。偶有空闲,翻阅数页,很触发一些想像,常常引起一个念头:“最好能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惯例总是画家为小说家绘插图,古今中外,似乎从未有一个写小说的人为一系列的绘画插写小说。

    由于读书不多,这三十三个剑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写小说,不知道原来出典的,不妨任意创造一个故事。幸而潘铭燊兄借给我《剑侠传》原文,得以知道每个故事的出典。

    可是连写三十三个剑侠故事的心愿,终究完成不了。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写叙述文比写小说不费力得多,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

    其中〈虬髯客〉、〈聂隐娘〉、〈红线〉、〈昆仑奴〉四个故事众所周知,不再详细叙述,同时原文的文笔极好,我没有能力译成同样简洁明丽的语体文,所以附录了原文。比较生僻的故事则将原文内容用语体文写出来。英国的莎士比亚离我们不过四百多年,乔塞(G.Chaucet)只在我们六百多年以前,可是现在我们读他们著作的英文,必须依赖大量注解和疏译,否则有些字根本不懂。我们这些〈虬髯客〉之类唐人小说,作于一千三四百年之前,现今诵读,虽非字字皆明,却也能轻易欣赏其文笔之美,《吴越春秋》更作于东汉年间(公元一、二世纪,在今一千八九百年前),我们今日仍可读懂,中国文字的优点,由此充分显示。

    这些短文写于一九七〇年一月和二月,是为《明报晚报》创刊最初两个月所作。

    一

    赵处女

    江苏与浙江到宋朝时已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苏州、杭州成为出产著名文人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战国时期,吴人和越人却是勇决剽悍的象征。那样的轻视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后一刹那的光采,和现代一般中国人的性格相去是这么遥远,和现代苏浙人士的机智柔和更是两个极端。在那时候,吴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动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热血。吴越本来的文化,更近于苗人、瑶人文化,后世史家有称为荆蛮文化的。

    吴越的中原性文化是外来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来自西方的楚国。勾践的另一个重要谋士计然来自北方的晋国。只有西施本色的美丽,才原来就属于浣纱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导越人剑法的那个处女,虽然住在绍兴以南的南林,《剑侠传》中却说她来自赵国,称她为“赵处女”。

    但一般书籍中都称她为“越女”。

    《吴越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其时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报复之谋,水战则乘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圣人,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颉桥(向上劲挑),未堕地(‘未’应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应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看上去好像温柔的女子,一受攻击,立刻便如受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迅速强烈的反应)。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应作‘队’)高(‘高’是人名,高队长)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东汉时的赵晔,他是浙江绍兴人,因此书中记载多抑吴而扬越。元朝的徐天祜为此书作了考证和注解,他说赵晔“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纪二国事为详。”

    书中所记叙越女综论剑术的言语,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学,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击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剑术和拳击,也未见得能超越她所说的根本原则:“内动外静,后发先至;全神贯注,反应迅捷;变化多端,出敌不意。”

    《艺文类聚》引述这段文字时略有变化:“(袁)公即挽林内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化为白猿。”

    叙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断枯木。处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之后还击一招。袁公不敌,飞身上树而遁。其中有了击刺的过程。

    《剑侠传》则说:“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举杖击之。公即上树,化为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车,当是从《吴越春秋》中“颉桥”两字化出来的,形容袁公使动竹枝时的灵动。

    《东周列国志演义》第八十一回写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

    “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还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座,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妇,夺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

    这故事明明说白猿与处女比剑,但后人的诗文却常说白猿学剑,或学剑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两句说:“授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杜牧有诗说:“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剑》的小说中,也写越女阿青的剑法最初从白猿处学来。

    我在《越女剑》小说中,提到了薛烛和风胡子,这两人在《越绝书》第十三卷〈外传·记宝剑〉一篇中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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