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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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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拜访东华山的老夫子,是山崖书院一位副山长的邀请,今日下午在劝学堂传道授业。

    陈平安带着裴钱绕梁过廊,在绿荫浓浓的劝学堂门外,刚好碰到讲学散会,只见李宝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锦鲤灵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飞奔出院门,出了院子,李宝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奖。很快看到陈平安和裴钱,李宝瓶加快脚步,裴钱看着在书院风驰电掣的李宝瓶,愈发佩服,宝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头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宝瓶与陈平安说了许多趣事,例如那个老夫子讲学的时候,身边竟然有一头雪白麋鹿盘踞而坐,据说是这位老夫子当年开创私人书院的时候,天人感应,白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书院,才能够不受野兽侵袭和山精破坏。

    李宝瓶最后说赵老夫子身边那头白鹿,瞧着好像不如神诰宗那位贺姐姐,当年带入咱们骊珠洞天的那头,来得灵气漂亮。

    陈平安一想起贺小凉就头大,再想到之后的打算,更是头疼,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位昔年福缘冠绝一洲的女冠了。

    当年在龙须河畔的石崖那边,陈平安与代表道统一脉的神诰宗贺小凉初次见面,见过那头莹光神采的白鹿,事后与崔东山随口问起,才知道那头麋鹿可不简单,通体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实则是一头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负气运福缘之人,才可以豢养在身边。

    当年掌教陆沉以无上道法将他与贺小凉,架起一座气运长桥,使得在骊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后,陈平安能够与贺小凉平摊福缘,这里边当然有陆沉针对齐先生文脉的深远谋划,这种心性上的拔河,凶险无比,三番两次,换成别人,恐怕已经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地,看似风光,实则沦为傀儡。

    所以陈平安对于“福祸相依”四字,感触极深。

    只是陈平安的心性,虽然没有被拔到白玉京陆沉那边去,却也无形中落下许多“病根”,例如陈平安对于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寻访一事,就一直心怀排斥,直到跟陆台一趟游历走下来,再到朱敛的那番无心之语,才使得陈平安开始求变,对于将来那趟势在必行的北俱芦洲游历,决心愈发坚定。

    那座号称剑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连儒家书院圣人都要恼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说通。

    陈平安想要去那边练剑。

    就一个人。

    最纯粹的练剑。

    陈平安笑问道:“夫子讲学,说得如何?”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有本书上有这位赵老先生的推崇者,说夫子讲学,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一鸣,江涌月白。我听了很久,觉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没书上说得那么夸张啦,不过这位老夫子最厉害的,还是登楼眺望观海的感悟,推崇以诗歌辞赋与先贤古人‘见面’,百代千年,还能有共鸣,继而进一步阐述、推出他的天理学问。只是这次讲学,老夫子说得细,只拣选了一本儒家典籍作为训诂对象,没有拿出他们这一支文脉的看家本领,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着急来找小师叔,我都想去问一问老夫子,什么时候才会讲那天理人心。”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鹅湖书院的陆圣人一脉?”

    李宝瓶灿烂笑道:“小师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这位赵老夫子的祖师爷,正是那位被誉为‘胸怀天下、心观沧海’的陆圣人。”

    陈平安想起赠送给于禄那本《山海志》上的记载,陆圣人与醇儒陈氏关系不错。不知道刘羡阳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裴钱一直想要插嘴说话,可从头到尾听得如坠云雾,怕一开口就露馅,反而给师父和宝瓶姐姐当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陈平安扯了扯裴钱的耳朵,教训道:“看到没,你的宝瓶姐姐都知道这么多学问流派和宗旨精义了,虽说你不是书院学生,读书不是你的本业……”

    裴钱一跺脚,委屈道:“师父,她是宝瓶姐姐唉,我哪里比得上,换个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跟他比,我还吃亏哩。”

    陈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松开手,拍了拍裴钱脑袋,“就你机灵。”

    回到了客舍,于禄竟然早早等候在那边,与朱敛并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敛聊得很投缘。

    有于禄在,陈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当初那场书院风波,正是于禄不声不响地一锤定音,硬是当着一位剑修的面,打得那位贤人李长英给人抬下了东华山。

    陈平安吃过饭,就继续去茅小冬书斋聊炼化本命物一事,让于禄多帮忙看着点裴钱,于禄笑着答应下来。

    在陈平安离开后,李宝瓶说要回学舍去做今天听夫子讲学的笔记,裴钱就找了个借口没跟着去,然后去陈平安客舍那边搬出竹箱,拿出多宝盒,她与李槐私底下有一场宗师之战,约战于东华山之巅。

    于禄陪着裴钱登山,朱敛已经默默离开,按照陈平安的吩咐,暗中护着李宝瓶。

    到了东华山山顶,李槐已经在那边正襟危坐,身前放着那只来历不俗的娇黄木匣。

    裴钱咧咧嘴,将多宝盒放在桌上。

    于禄蹲在石凳上,看着对峙的两个孩子,觉得比较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宝盒后,如临大敌,“裴钱,你先出招!”

    裴钱嗤笑一声,打开当年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九宫格制式,里边有精致小巧的木雕灵芝,还有姚近之购买的几枚孤品稀世钱币,堪称名泉,还有一块岁月悠久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处开天眼的道家灵官神像,经过师父陈平安鉴定,除了灵官牌和木灵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灵器。

    裴钱轻轻拿出那块令牌,放在桌上,“请接招!”

    李槐打开娇黄匣,从里边拿出一位游侠仗剑的泥人偶,双臂环胸,“我有剑仙御敌,还能杀敌,你怎么办?”

    裴钱立即拿出那块质地细腻、造型古朴的木雕灵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将的剑仙一剑,灵芝是大补之药,能够续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只泥塑小人儿,是一位锣鼓更夫,“敲锣打鼓,吵死你!”

    裴钱冷笑着掏出那几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喽啰叛变,反过来在你窗外锣鼓喧天!轮到你了!”

    李槐摆出第三只泥人儿,是一尊披甲武将塑像,“这这沙场武将,对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钱,只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后李槐拿出一尊拂尘道人泥人,“这可是一位住在山上道观里的神仙老爷,一拂尘摔过来,可以排江倒海,你认不认输?”

    裴钱这次没有从多宝盒里取出宝贝,而是从袖口里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先转过身将里边的私房钱与桂枝桂叶倒出来,藏好后,再将散发出清新芬芳气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这只乾坤袋,什么仙术、法宝都能收入囊中,一个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尘算什么!”

    然后裴钱将那截晶莹剔透、见之可爱的桂枝放在桌上,又开始吹牛,“这可是月宫桂树的一截树枝,一丢在地上,明天就能长出一棵比楼房还要高的桂树!”

    李槐赶紧拿出最后一枚泥人,仙子骑鹤模样,“我这名侍女的坐骑是仙鹤,可以将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钱摘下腰间竹刀竹剑,重重拍在桌上,“一剑削去仙鹤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脑袋!”

    李槐终于将麾下头号大将的彩绘木偶拿出来,半臂高,远远超出那套风雪庙魏晋赠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剑,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后两人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小炼过的行山杖,多宝盒里其余那些只是值钱而无助于修行的世俗物件。

    李槐则拿出了那本《断水大崖》,就连里边住着当年阿良一巴掌排进书里边的精魅,也拿出来说道。

    不过大体上,还是裴钱占据上风。

    石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裴钱和李槐的家当。

    两个小家伙的勾心斗角,于禄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李槐长叹一声,抱拳道:“好吧,我输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顶天立地大丈夫,输得起!”

    裴钱双臂环胸,点点头,用赞赏的眼神望向李槐,“没关系,你这叫虽败犹荣,在江湖上,能够跟我比拼这么多回合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

    李槐转过头,对于禄说道:“于禄啊,你有幸看过这场巅峰之战,算是你的福气。”

    裴钱老气横秋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虚名的江湖人,所以于禄你自己记住就行,不用到处去宣扬。”

    李槐和裴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嘴一笑。

    惺惺相惜。

    裴钱想着以后李槐负笈游学,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谓人间绝顶剑术、霸道刀法。

    李槐想着以后离开书院远游,一定要拉着裴钱一起闯荡江湖,又能聊到一块去,他也比较心安。

    于禄默默蹲在一旁,叹为观止。

    既为两个小家伙能够拥有这么多珍贵物件,也为两人的脸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叹服。

    因为李槐是翘课而来,所以山巅这会儿并无书院学子或是访客游览,这让于禄省去许多麻烦,由着两人开始慢悠悠收拾家当。

    于禄作为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而当初卢氏又以“藏宝丰富”著称于宝瓶洲北方,一行人当中,除去陈平安不说,他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谢谢还要好。所以于禄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家当,几乎能够媲美龙门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地仙,如果抛开本命物不说,则未必有这份丰厚家底。

    于禄对裴钱开玩笑道:“裴钱,就不怕我见财起意啊?”

    于禄对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个心比天大的,所以不会有此问。

    裴钱白了于禄一眼,有些嫌弃,觉得这个叫于禄的家伙,好像脑子不太灵光,“你可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于禄哑口无言。

    ————

    在书斋那边,在两人一起推演完炼物所有细节后,茅小冬一拍腰间戒尺,一件件用以炼制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飘出戒尺,纷纷落在桌上,总计十八种,大小不一,价格有高有低,当下还欠缺六样,其中四样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书院,又有两件比较棘手,不是可以替代,只是或多或少会影响金色文胆炼制后的最终品秩,毕竟茅小冬对此期望极高,希望陈平安能够在自己坐镇的东华山,炼制出一件圆满无瑕的本命物,坐镇第二座气府。

    茅小冬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没有跟陈平安说,一是想要给陈平安一个意外惊喜,二是担心陈平安因此而顾虑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胆一旦炼制成功,如权贵王侯开辟府邸,又像那沙场之上主将竖起一杆大纛,能够在特地时辰与地点,额外加快汲取灵气的速度,例如五行属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适宜汲取灵气的地点则是灵山秀水之处的正西与西南两处。再者金为义,主杀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侠仗义,性格刚强、拥有浓厚的肃杀之气,就越是事半功倍,故而被誉为“秋风大振、鸣如钟鼓,何愁朝中无大名”。

    只是这些玄机,多是世间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备的潜质,陈平安的那颗金色文胆,有更加隐秘的一层机缘。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极为偏门晦涩的孤本杂书上所见记载,才得以知晓内幕,就算是崔东山都不会清楚。

    炼制一颗品秩极高的金色文胆,作为本命物,难在几乎不可遇不可求,而只要炼制得毫无瑕疵,并且重中之重,是需要炼制此物之人,不止是那种机缘好、擅长杀伐的修道之人,而且必须心性与文胆蕴含的文气相契合,再以上乘炼物之法炼制,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纰漏,最终炼制出来的金色文胆,才能够达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道德当身,故不以外物惑”!

    进入污秽阴煞之地,不敢说一定能够万邪不侵,让世间所有阴物鬼魅避让三尺,最少可以先天压制、压胜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视为正统的存在。

    这种效果,类似于生活在远古时代江渎湖海中的蛟龙,天生就能够驱使、震慑万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绪,在陈平安仔细打量那些天材地宝的时候,缓缓道:“这几天我们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白天,在夜间拜访大隋京城的文庙与其余几处文运浓郁之地,我需要跟那些神祇取回和预支一些文运,有些是我们山崖书院相当于……‘寄存’在他们那边的,说句市侩的,其实就相当于是做买卖的分红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礼部衙门也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给我取回东华山而已,就像你说的,东华山终究还是大隋版图。”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间,你只管站在我身边,不用你说什么。之所以要带上你,是试试看有无独属于你的文运机缘,怎么,觉得别扭?陈平安,这就是你想岔了,你对儒家文脉之争,其实如今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义,总之你暂时不用考虑这些,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对哪支文脉认祖归宗,别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讳道:“如今大隋京城酝酿着妖风妖雨,很不安生,这次我带你离开书院,还有个想法,算是帮你脱离了两难困局,只是会有危险,而且不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茅小冬明摆着是要以自己担任诱饵。

    陈平安担忧道:“我当然愿意,只是茅山主你离开书院,就等于离开了一座圣人天地,一旦对方有备而来,最早针对的就是身在书院的茅山主,如此一来,茅山主岂不是十分危险?”

    “想要对付我,哪怕离开了东华山,对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为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钱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显摆?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位戈阳高氏的老祖宗,还是个不擅长厮杀的说书先生,早已经去了你家乡的披云山。加上如今那位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块在宝瓶洲上空散落人间,有资格争上一争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诰宗天君祁真,传闻早已偷偷跻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这些家伙,肯定都忙着斗智斗勇,不然剩下的,像风雪庙魏晋,就聚在了宝瓶洲中部那边,准备跟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宝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属,多达两百余国,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几人?一双手就数得出来,在崔瀺和齐静春来到宝瓶洲之前,运道差的时候,可能更加寒酸,一只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别洲修士瞧不起宝瓶洲,实在是跟人家没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应该要说除了武道外,毕竟宋长镜和李二的接连出现,而且如此年轻,很是惊世骇俗啊。”

    陈平安便说了倒悬山师刀房关于悬赏宋长镜头颅的见闻。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习惯了小觑宝瓶洲,等到你以后去别洲游历,若说是自己是来自最小的宝瓶洲,肯定会经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说山崖书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齐静春那二三十年间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为大骊王朝培养出了一拨拨读书种子,却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去名声更大的观湖书院求学,为此齐静春也不拦着,最可笑的是,齐静春还需要给那些年轻书生写一封封引荐信,替他们说些好话,以便顺利留在观湖书院。”

    陈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时候的大骊王朝,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觉得你们宝瓶洲的圣贤道理,就算是观湖书院的一个贤人君子,都要讲得比山崖书院的山主更好。”

    书斋内沉默许久。

    茅小冬转头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从我们先生,再到齐静春,最后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谁都没个准话,关于哪些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嫡传弟子,到底有几人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谁又是真正的关门弟子,都说不清楚。陈平安,你说好不好玩?反观其余几支大的文脉,那叫一个传承有序,法度森严,好一个群星荟萃,蔚然大观。”

    陈平安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始终不愿承认是自己小师弟的年轻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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