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中文网 > 剑来 >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

顶点中文网 www.ddzw.io,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春露圃祖师堂那边气氛有些诡异,有人心情沉重,是几位深居简出的春露圃老人,还有几位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热闹,心情相当不坏,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玺,渡船金丹宋兰樵的恩师,这位老妪与以往关系淡漠的唐玺对视一眼,双方轻轻点头,眼中都有些隐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复杂,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谈陵。

    因为宋兰樵接连两次飞剑传讯到祖师堂,第一次密信,是说有一位境界深不可测的外乡修士,白衣翩翩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滩之后,往京观城砸下一场法宝暴雨,高承与鬼蜮谷皆无动静,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第二次密信,则是说此人自称年轻剑仙的学生,口口声声称呼姓陈的年轻人为先生,性情古怪,难以揣度,他宋兰樵自认与之厮杀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谈陵将两封密信交予众人传阅,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轻轻收入袖中,开口说道:“我已经亲自飞剑传讯披麻宗木衣山,询问此人来历,暂时还没有回信。诸位,关于我们春露圃应该如何应对,可有良策?我们不可能全部寄希望于披麻宗,因为此人明显与木衣山关系还不错。再就是,我猜测陈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国地界,与太徽剑宗刘剑仙一起祭剑的剑修。”

    祖师堂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春露圃也算北俱芦洲二流仙家势力中的顶尖山头,与婴儿山雷神宅、狮子峰类似,有口皆碑,交友广泛,并且底蕴深厚,距离宗字头,只差一位成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尴尬处境,就在于谈陵此生无法破开元婴瓶颈,注定无望上五境。

    如今面对那对先生学生,就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谈陵又问道:“唐玺,你觉得那位……陈先生秉性如何?”

    这个称呼,让谈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师堂大门位置上的唐玺,伸手轻轻摩挲着椅把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修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来历,更是云雾遮绕,但是只说做生意一事,陈先生讲究一个公道。”

    春露圃祖师堂议事,今天是谈陵首次郑重其事询问唐玺的建议。

    老妪笑眯眯道:“陈公子为人,很是礼尚往来,是个极有规矩的年轻人,你们兴许没打过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欢的,陈公子两次主动登门拜访,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灵器和小玄壁茶饼,这会儿也愁,陈公子下次登山,该还什么礼。总不能让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归,陈公子自己都说了,‘事不过三,攒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连累春露圃,回礼寒酸,徒惹笑话。”

    老妪这番言语,话里有话,处处玄机。

    谈陵多了几分笑意,“林师妹无需忧心此事,林师妹今天就可以从春露圃祖师堂,挑选一件过得去的礼物。”

    老妪皮笑肉不笑道:“谈师姐,这岂不是要让咱们春露圃破费了?不太合适吧?老婆子其实砸锅卖铁,再与那个不成材的弟子宋兰樵借些神仙钱,也是能够凑出一件法宝的。”

    谈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劳烦宋兰樵,宋兰樵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经相当不容易。”

    老妪故作恍然道:“谈师姐到底是元婴大修士,记性就是比我这个没出息的金丹师妹好,糟老婆子都差点忘了,自个儿原来还有宋兰樵这么个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弟子。”

    祖师堂内的老狐狸们,一个个愈发打起精神来,听口气,这个老婆子是想要将自己弟子拉入祖师堂?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提我那个劳碌命的弟子,这孩子天生就没享福的命。”

    不曾想老妪很快话锋一转,根本没提祖师堂添加座椅这一茬,老妪只是转头看了眼唐玺,缓缓道:“咱们唐供奉可要比宋兰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劳,功劳也大,怎的还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如果没记错,祖师堂的椅子,还是照夜草堂出钱出力打造的吧,咱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老东西,要讲一点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与唐玺换个位置,我搬门口那边坐着去,也省得让谈师姐与诸位为难。”

    唐玺立即起身,抱拳弯腰,沉声道:“万万不可,唐某人是个生意人,修行资质粗劣不堪,手头生意,虽说不小,那也是靠着春露圃才能够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心里有数。能够与诸位一起在祖师堂议事,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老妪碎嘴念叨:“唐玺你就那么一个闺女,如今马上就要嫁人了,大观王朝铁艟府的亲家魏氏,还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念想着你唐玺在春露圃祖师堂,不是个把门的?那些闲言碎语,你唐玺心宽,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个外人都听着心里难受,难受啊。老婆子没什么贺礼,就只能与唐玺换一换座椅位置,就当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实有管着钱财的老祖师,不过唐玺却是公认的春露圃财神爷,相较于前者的口碑,唐玺显然在春露圃上下内外,更加服众。

    老妪一口一个唐玺。

    这可不是什么不敬,而是挑明了的亲近。

    一位管着祖师堂财库的老人,脸色铁青,嗤笑道:“我们不是在商议应对之策吗?怎么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儿婚嫁一事?如果以后这座规矩森严的祖师堂,可以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那我们要不要聊一聊骸骨滩的阴沉茶,好不好喝?祖师堂要不要备上几斤,下次咱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随便聊着鸡毛蒜皮的琐碎,聊上七八个时辰?”

    老妪微笑道:“在位高权重的高师兄这边,唐玺独女的婚嫁,春露圃与大观王朝皇帝的私谊,当然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管钱的春露圃老祖师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这边混淆视听!你那点小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真当我们在座各位,个个眼瞎耳背?!”

    老妪呦了一声,讥笑道:“原来不是啊。”

    唐玺微微苦笑,开始闭气凝神,这位新盟友,性子还是急躁了点。他这会儿若是再火上加油,就要得不偿失了,还不如静观其变。

    谈陵轻轻摆了摆手,“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们解决了当下这场燃眉之急,会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们争取确定对方两人的离开日期,其次,在这期间,如何将麻烦事顺利解决掉,至于能否攀上这桩香火,我谈陵也好,春露圃也罢,不奢望,不强求。最后,谁来出面,诸位合计合计,给出一个人选,是宋兰樵,或是谁,都可以,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是好是坏,春露圃都该为此人记功,一旦结果不符合预期,若有人事后胆敢说三道四,翻旧账,风凉话,就别怪我谈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说到这里,谈陵笑了笑,“若是觉得需要我谈陵亲自去谈,只要是祖师堂商议出来的结果,我谈陵责无旁贷。要是我没能做好,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后在祖师堂当面责难,我谈陵身为一山之主,诚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玺率先离开祖师堂。

    祖师堂其余众人,静等消息。

    老妪自顾自笑道:“谁做事,谁缩卵,一目了然。”

    这话说得

    谈陵皱起眉头。

    那个老人怒气冲冲,“林嵯峨,你再说一遍?!”

    老妪反问道:“耳背?”

    谈陵沉声道:“高嵩,林嵯峨,都给我闭嘴!”

    老人和老妪一怒一笑,终究是不再言语顶针了。

    谈陵心中叹息,这两位曾经差一点成为神仙道侣的同门师兄妹,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一位春露圃客卿突然说道:“谈山主,要不要运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查看玉莹崖那边的迹象?一旦唐玺弄巧成拙,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老妪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来了。”

    谈陵与那位客卿都对林嵯峨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谈陵摇摇头,“此事不妥。对方最少也是一位老元婴,极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辈,元婴还好说,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会被此人察觉到蛛丝马迹,那么唐玺此去玉莹崖,便要危机重重。”

    老妪阴阳怪气道:“唐玺不一直是个春露圃的外人吗?觊觎他家业的人,祖师堂这儿就不少,唐玺枉死,用唐玺的产业破财消灾,摆平了陈公子与他学生的不悦,说不定春露圃还有赚。”

    那位客卿苦笑不已。

    谈陵恼火至极,站起身,怒视那个今天句句刻薄言语如刀子的老婆子,“林嵯峨!你还想不想帮着宋兰樵在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妪嘿嘿而笑,“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以往没我老婆子说话的份,今儿难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就忍不住多说点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够进了祖师堂,哪怕宋兰樵只能端着小板凳靠着门槛那边,当个把风的门神,我林嵯峨在这里就可以保证,以前我如何当哑巴,以后还是如何。”

    老妪说完这些,望向祖师堂大门外。

    谈陵原本想要怒斥几句,免得林嵯峨以后得寸进尺,只是看到老妪那张干枯脸庞,便有些不忍。

    何况春露圃祖师堂也该出现几个愿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玺,掌管渡船多年的宋兰樵,加上今日有过许诺的林嵯峨,三者结盟,这座小山头在春露圃的出现,谈陵觉得不全是坏事。

    ————

    唐玺没有御风远游,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来到了玉莹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玺就遥遥发现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竟然与那位白衣少年都在溪涧中摸石子,真是有闲情雅致。

    陈平安听说宋兰樵那艘渡船明天就会到达符水渡,便与崔东山等着便是,回到溪中,摸着水中石子,挑挑拣拣,听着崔东山聊了些这趟跨洲远游的见闻。

    聊到骸骨滩和京观城后,陈平安问了个问题,披麻宗宗主竺泉驻守在那座小镇,以高承的修为和京观城与藩属势力的兵马,能不能一鼓作气拔掉这颗钉子。

    崔东山毫不犹豫,说很简单,竺泉愿意独活的话,当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气,十成十是要战死鬼蜮谷内,拼着自己性命与青庐镇阵法不要,也要让京观城伤筋动骨,好让木衣山下一辈成长起来,例如驻守青庐镇多年的金丹瓶颈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少年庞兰溪。

    不过崔东山也说了,高承对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撕破脸皮。

    陈平安笑问道:“你才到了骸骨滩多久,就知道这么多?”

    崔东山笑道:“见微知著,是学生为数不多的本事了。”

    然后崔东山小声道:“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脚,学生此次游历北俱芦洲,小有收获,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准确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祖坟风水,都已经到手。这些,本来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换成北俱芦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没办法靠这些如何为难京观城,撑死了就是挠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学生我,便很有所谓了。”

    陈平安捡起一颗雪白鹅卵石,放进青衫长褂卷起的身前兜里,说道:“在周米粒身上动手脚,高承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东山点头道:“简直就不是人。”

    崔东山随即说道:“高兄弟本来就不是人。”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高兄弟如今有了个小兄弟,可惜学生此次北游,没有带在身边,以后先生有机会,可以见一见那位高老弟,小娃儿长得还挺俊,就是少根筋,不开窍。”

    陈平安问道:“与李先生身边的书童少年,差不多?”

    崔东山点点头,“一个是拿来练手,一个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有一天,能够真正以人待之。不过此间权衡,还是你自己来判断,我只是说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东山眼神明亮,比少年还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说可以,学生有何不可。”

    两人先后察觉到唐玺与符舟,便不再言语。

    唐玺缓缓来到溪畔,作揖行礼,“照夜草堂唐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一手扯着一兜的鹅卵石,走上岸,与唐玺笑着打招呼。

    身后崔东山身前兜里鹅卵石更大更多,得用双手扯着,显得有些滑稽。

    陈平安与唐玺并肩而行,后者直截了当说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有些担忧,我便斗胆邀了一功,主动来此叨扰陈先生的清修。”

    陈平安笑道:“唐仙师,你让谈夫人只管放心,我与弟子很快就会乘坐宋前辈的渡船,需要立即去往骸骨滩,我们二人,绝不会给春露圃惹麻烦,不然就太过恩将仇报了,从这座玉莹崖,到老槐街蚍蜉铺子,再到唐仙师与林老前辈,我们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会争取与那边的熟人,说一说春露圃的好话,也希望本就有旧谊的披麻宗和春露圃,双方买卖,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说话到底有没有用处,不敢保证。如果我这些漂亮话,在木衣山那边打了个无声无息的水漂,还希望以后再来拜访春露圃,唐仙师的照夜草堂大门别关上,好歹让我喝杯茶水。”

    唐玺如释重负,还有几分诚挚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谢,“陈先生大恩,唐玺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道:“铺子那边,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稳妥,唐仙师以后就不用太过劳神费心了,不然我听了要愧疚,王掌柜也难免紧张。”

    唐玺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发话了,我便由着王庭芳自己去,不过陈先生大可以放心,春露圃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真要有丝毫纰漏,我自会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惬意挣钱,若是还敢懈怠片刻,就是做人良心有问题,是我照夜草堂管教无方,辜负了陈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陈先生来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唐玺先喝酒,自罚三杯,才敢与陈先生饮茶。”

    陈平安笑着点头。

    唐玺行事,雷厉风行,告辞离去,直言不讳,说自己要返回祖师堂交差。

    这一次没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风离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都没有说话。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有你在,我难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骂学生,天经地义。”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

    两人来到凉亭这边,陈平安就坐在台阶上,崔东山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矮了一级台阶。

    两人已经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鹅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东山双肘抵住身后高处台阶上,身体后仰,望向远方的山与水,入秋时分,依旧郁郁葱葱,可人间颜色不会都如此地,四季常青。

    陈平安捋顺袖管和裤管,一直赤脚,鞋子就在身后的凉亭那边,靴尖对着长椅。

    崔东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陈平安笑道:“当龙窑学徒的时候,走哪儿都看着泥土,合不合适烧造瓷器,当了包袱斋,走哪儿都想着挣钱,能不能积攒家当。”

    陈平安有些感慨,“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烧瓷开间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哪怕之前看着再漂亮,后边烧造错了,都不顶事,只要出了点点纰漏,就要功亏一篑,几十号人,最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所以开间一事,从来都是姚老头亲自盯着,哪怕是刘羡阳这样的得意弟子,都不让。姚老头会坐在板凳上,亲自守夜看着窑火。但是姚老头经常念叨,瓷器进了窑室,成与不成,好与坏,好与更好,再管着火候,终究还是得看命。事实上也是如此,绝大部分都成了瓷山的碎片,当时听说因为是皇帝老爷的御用之物,宁缺毋滥,差了一点点意思,也要摔个稀烂,那会儿,觉得家乡老人讲那老话,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真是特别有感触。”

    陈平安笑了笑,“不过那会儿,觉得老槐树的树顶,就很高,老瓷山的尖尖脑袋,也高。至于远不远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烧炭,也就是远了。最少比起小时候上山采药,要远很多。”

    崔东山一直在怔怔出神。

    听到这里,崔东山轻声道:“小时候被关在阁楼读书,高不高的,没感觉,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远处。那会儿,最恨的就是书籍,我记性好,过目不忘,其实都记住了,当时便发誓自己以后拜师求学,一定要找个学问浅的,藏书少的,不会管人的先生,后来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饿的老秀才,一开始真没觉得老秀才学问如何,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随便瞎找的先生,学问,其实有些高。再后来,被尚未发迹的老秀才带着游历四方,吃了许多闭门羹,也遇到了许多真正的读书人,等到老秀才说要回去编撰一部书籍的时候,才觉得又走了很远的路。老秀才当时信誓旦旦,说这部书若是被版刻出来,最少能卖一千本!一定能卖到别的州郡去。嚷嚷这话的时候,老秀才嗓门大,我便知道,是在心虚了。”

    陈平安微笑道:“她选择我,是因为齐先生,起先与我陈平安如何,几乎没有关系。你死皮赖脸求我当你的先生,其实也一样,是老先生按着你拜师,与我陈平安本身,最早的时候,关系不大。”

    崔东山想要说话。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说道:“可是关系不大,还是有关系的,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就是那个一,万一,甚至是万万之一,很小,却是万事的开端。这样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对我而言,还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亲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当年顾璨他们院子的那扇门,他们家里桌上的那碗饭,也是所有的一,没开门,泥瓶巷陈平安,兴许还能换一种活法,但是今天坐在这里与你说着话的陈平安,就肯定没有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很挂念,便会把日子过得很辛苦。”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吃苦,我甚至会觉得吃苦越多,越是证明自己活在世上。没办法,不这样想,就要活得更难熬。”

    陈平安望向那个白衣少年,“只在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这件事,别学,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东山点点头。

    陈平安后仰倒去,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声道:“裴钱突然习武,是因为曹晴朗吧。”

    崔东山嗯了一声。

    裴钱已经开始习武,是先生自己猜出来的,为何习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那我见了面,会告诉她,她可以怀念崔前辈,唯独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钱点头答应,却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裴钱,你,我,我们其实都一样,道理都知道,就是过不去那道心坎。所以长大之后,每次回到家乡,不管是念想,还是走路,就都要揪心一下,年纪越大,越看不出。对于裴钱来说,落魄山竹楼,就是她的心坎。南苑国的心坎,崔前辈能够带着她走过去,崔前辈走了,新的心坎,这辈子便都走不过去了。但是我觉得有些心坎,一辈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绕过去,没什么不好。”

    陈平安最后说道:“最怕我觉得问心无愧了,我觉得良心好受了,我觉得理所当然了,一个个我觉得如何如何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先生已经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崔东山便也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唯有水声潺潺,如说瀺字,山势高险却无言,如解巉字。

    崔东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东山突然说道:“看到小宝瓶和裴钱长大了,先生你有多伤感。那么齐静春看到先生长大了,就有多欣慰。”

    陈平安没有说话,似乎还在酣睡。

    崔东山不再言语,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先生?”

    陈平安轻声道:“在的。”

本站推荐:白卿言萧容衍宁北王宁北万相之王上门女婿江辰不死夜帝龙帅江辰江辰唐楚楚林子铭楚菲FOG[电竞]林清浅江砚深

剑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顶点中文网只为原作者烽火戏诸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烽火戏诸侯并收藏剑来最新章节